當沈文哲說出“合作夥伴”這四個字時，何璐嫿感到心髒有力地跳動了一下。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和眼前這個男人之間的關系，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她不再是那個需要仰視他商業帝國的鄉下姑娘，而是有資格與他站在同一張談判桌前的何璐嫿。
但她同樣清楚，口頭的承認，只是這場漫長博弈的開始。
“我的律師團隊一個小時後到。”沈文哲看了一眼腕上的百達翡麗，恢復了他慣常的、高效而冷峻的節奏，“他們會草擬一份合作框架協議。今天之內，我希望能把它籤下來。”
說完，他便讓助理帶着何璐嫿去了一間休息室，自己則轉身進入了另一間會議室，顯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休息室很舒適，有柔軟的沙發，還備着各種精致的點心和飲品。但何璐嫿無心享用。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腳下這座鋼鐵森林。車流如織，行人如蟻，所有的一切都遵循着一種精密而快速的規則運轉。她剛剛用自己的方式，在這裏撕開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但這道口子會不會隨時被這巨大的商業機器重新縫合、吞噬？她不知道。
一個小時後，她被請進了那間充滿未來感的玻璃會議室。長條形的會議桌一側，坐着三個西裝革履、表情嚴肅的精英男女，他們面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閃爍着密密麻麻的法律條文。沈文哲坐在主位，氣定神閒。
而另一側，只有何璐嫿一個人。
這個畫面充滿了戲劇性的張力，像是一場實力懸殊的對決。
爲首的一位金邊眼鏡律師將一份厚達五十多頁的合同推到她面前，公式化地開口：“何小姐，這是我們根據您和沈總達成的初步共識，草擬的合作協議。主要條款包括雙方出資比例、項目組構成、技術規範、利潤分配以及退出機制等。您可以審閱一下，如果沒有問題，就可以籤字了。”
那份合同散發着高級紙張和油墨的味道，但何璐嫿感覺到的，卻是一種冰冷的壓迫感。她想起那些電視劇裏，主角被騙，往往就是因爲看都沒看就籤下了一份天書般的合同。
她沒有立刻翻開，而是抬起頭，迎向沈文哲的目光：“沈先生，我需要時間仔細閱讀。而且，我需要請我的律師來審核。”
此話一出，對面的律師團隊臉上都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在他們看來，一個小鎮姑娘，能請到什麼樣的律師來和盛華集團的法務部抗衡？
沈文哲似乎早料到她會這麼說，他擺了擺手：“當然。你可以用這間會議室，需要多久都可以。如果你信得過我，我可以讓我的團隊爲你推薦上海最好的商業律師。”
“不必了，謝謝。”何璐嫿平靜地拒絕，“我有自己的律師。”
她拿出手機，找到了一個號碼。那是她大學時的一位學姐，畢業後在她們省城的律所工作。雖然不是什麼頂級大狀，但學姐爲人正直、做事嚴謹，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並且信任的人。
她把合同一頁一頁地拍下來，發了過去，然後簡單說明了情況。
學姐很快回了電話，語氣裏滿是震驚：“璐嫿，你這是……跟盛華集團合作？天哪！你等着，我立刻放下手頭所有事，馬上看！”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成了何璐嫿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段等待。會議室裏安靜得可怕，只有她手機裏學姐偶爾發來的語音和文字，以及對面律師團隊偶爾的低聲交談和敲擊鍵盤的聲音。沈文哲沒有離開，他就坐在那裏，處理着自己的公務，仿佛一個極具耐心的獵人，在等待獵物自己走進陷阱，或者……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終於，學姐的電話再次打了過來，語氣凝重：“璐嫿，這份合同……陷阱太多了。它表面上給了你‘技術合夥人’的身份，但在很多關鍵條款上，都埋着雷。”
學姐一條條地給她分析：“比如第16條第3款，‘爲保證市場供應的穩定性，若甲方（指盛華）認爲乙方（指何璐嫿）的種植標準無法滿足約定的產能目標，甲方有權引入第三方技術或團隊進行‘優化’，所產生費用由項目組共同承擔’。這等於說，只要他們想，隨時可以架空你的技術主導權。”
“還有第28條，關於品牌知識產權的歸屬。合同裏寫的是‘項目合作期間，由‘金穗六號’產生的所有品牌附加值、專利、商標等無形資產，由甲乙雙方共有’。但是，它補充了一句，‘若合作終止，乙方不得再以任何形式使用與‘金穗六號’及相關品牌形象的名稱和技術’。這意思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們不合作了，你雖然帶走了你的種子，但‘金穗六號’這個讓你花了三年心血才打響的名字，就再也不屬於你了。他們可以找別的玉米，繼續叫這個名字。”
“最狠的是第43條，退出機制。如果你違約，需要賠付的違約金是一個天文數字。但如果是他們單方面想中止合作，只需要提前九十天通知你，並且支付一筆遠低於你違約金額的補償金。這根本不是平等的合作夥伴關系！”
何璐嫿聽着，手心慢慢攥緊，指尖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看着那份看起來完美無瑕的合同，第一次感受到了商業世界裏，文字的冰冷與殘酷。沈文哲給了她“合作夥伴”的身份，但他的律師團隊，卻用條款爲這個身份打造了一個華麗的囚籠。
她掛掉電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站起身，將那份合同拿起來，走到了沈文哲面前。
她沒有憤怒，也沒有質問，只是平靜地把合同放在他面前，然後翻到了第16頁。
“沈先生，我想請教一下，這裏的‘優化’，具體是指什麼？”她指着那個條款問道。
接着，她又翻到第28頁。
“還有這裏，如果合作終止，‘金穗六號’這個名字就歸我，還是歸盛華？”
她一條一條地問，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切中學姐指出的要害。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小錘，一下一下地敲在會議室裏每個人的心上。對面的律師團隊臉色開始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們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毫無經驗的女孩，竟然如此敏銳。
沈文哲一直靜靜地聽着，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直到何璐嫿問完最後一個問題，他才抬起眼，目光裏帶着一種復雜的審視。
“你的律師，很不錯。”他說。
“是我自己看出來的。”何璐嫿沒有把學姐供出來，她選擇將這場仗，當成自己的戰鬥。
沈文哲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是一種卸下了僞裝和試探的，發自內心的笑。
“很好。”他說，然後轉向他的律師團隊，語氣瞬間恢復了CEO的威嚴，“你們都聽到了。按照何小姐的理解，重新修改合同。我強調一遍，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我並肩作戰的夥伴，而不是一個需要時時提防我的下屬。我要的是一份能激發她全部創造力的協議，而不是一份讓她束手束腳的法律文件。現在，立刻去改！”
律師團隊如蒙大赦，立刻起身，抱着電腦匆匆離開了會議室。
房間裏再次只剩下他們兩人。
“爲什麼？”何璐嫿忍不住問道，“你一開始，爲什麼要用這樣一份合同來試探我？”
“這不是試探，是篩選。”沈文哲站起身，走到她身旁的落地窗前，與她並肩而立。“何璐嫿，商業世界，遠比你那片玉米地要復雜和危險。如果連紙面上的文字陷阱你都無法識別，那你將來，又怎麼去面對市場上真刀真槍的敵人？我不可能永遠在你身邊，充當你的翻譯和保鏢。你需要快速學會這裏的生存法則。”
他轉頭看着她：“今天，是你上的第二課：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遞給你的合同，除非你的律師和你的直覺都告訴你可以。恭喜你，你學得很快。”
何璐嫿的心情很復雜。她有些生氣，氣他的冷酷和算計；但又不得不承認，他用最殘酷的方式，給她上了最寶貴的一課。
晚上，一份全新的、條款清晰且權責對等的合同被送到了何璐嫿面前。這一次，她和學姐確認後，鄭重地籤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她的名字和沈文哲的名字並列出現在同一份文件上時，她知道，自己的命運，乃至那個小村莊的命運，都將駛向一條全新的航道。
籤約結束後，沈文哲沒有安排什麼盛大的慶祝宴會，只是讓司機送她回早就定好的酒店。臨別時，他對她說：“明天早上，讓我的司機送你去機場。回去準備一下吧，我們的項目組，下周就要進駐你的村子了。”
他頓了頓，補上了一句：“歡迎來到我的世界，何小姐。希望你不要被塵土迷了眼睛。”
何璐嫿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是在提醒她，從這個一塵不染的玻璃大廈回到她那個塵土飛揚的村莊後，不要忘了今天在這裏看到的一切，不要被故鄉的安逸磨滅了鬥志。
她看着他，認真地回答：“也歡迎您來到我的世界，沈先生。希望您，不會嫌棄那裏的泥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