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哲的聲音像一顆石子,準確地投在何璐嫿心湖的中央。他所描繪的那個舞台,光芒四射,充滿了誘惑,幾乎讓她所有固守的堅持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是的,她動搖了。
任何一個創造者,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人看見,被真正懂得它價值的人所珍視。她日復一日地在田間勞作,頂着村裏人的不解,不就是爲了證明“金穗六號”的價值嗎?而此刻,沈文哲爲她展示的,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終點。
但,真的是這樣嗎?
她低頭看着腳下的白色帆布鞋,上面還沾着一點從家裏院子帶出來的泥土。那一點土腥味,瞬間將她從這個由燈光、香氛和冰冷的價格標籤構建的世界裏拉了回來。她想起了父親的話:“不管飛多高,別忘了手裏的線。”
她的線是什麼?是那片土地,是那顆種子,是玉米入口時最純粹的香甜,而不是標籤上的價格,也不是顯示屏裏循環播放的、美得不真實的宣傳片。
沈文哲的“舞台”很美,但如果登上舞台的代價是剪斷手中的線,變成一個任人擺布的漂亮木偶,那她寧可回到自己那片小小的、卻能自由呼吸的土地。
何璐嫿緩緩抬起頭,那雙一度被震撼和迷茫占據的眼睛,此刻重新匯聚起清亮而堅定的光芒。
“沈先生,”她開口,聲音不大,卻異常平穩,“您說的舞台,我看見了。它很吸引人。但您好像搞錯了一件事。”
“哦?”沈文哲眉梢微挑,頗有興趣地看着她。他以爲她會就價格或者合作方式開始討價還價,卻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反應。
“您認爲,是這個舞台賦予了這些產品價值。”何璐嫿伸手指了指周圍那些被精心陳列的食物,“但我不這麼認爲。我認爲,是它們自身的卓越品質,才配得上這樣的舞台。是那顆草莓本身足夠甜,是那顆蜜瓜本身足夠好,它們才有資格站在這裏。舞台只是放大了它們的價值,而不是創造了價值。”
她直視着沈文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您說我的玉米甜度和糯性都超過北海道的玉米,卻只能賣十塊錢四根。這不應該是我感到羞愧,而應該是您,作爲一個尋找頂級食材的商人,感到遺憾。因爲您差點就因爲偏見,錯過了一個真正的好東西。”
沈文哲眼中的欣賞之色一閃而過。他喜歡她的驕傲,更喜歡她驕傲背後的底氣。
“所以,”他雙手環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想證明給我看?”
“我想請您嚐一嚐。”何璐嫿說着,轉身將背後的雙肩包取下來,放在一個幹淨的台面上。她拉開拉鏈,小心翼翼地從裏面拿出用保鮮膜包好的、依然溫熱的熟玉米,還有幾根金燦燦的生玉米。
瞬間,一股遠比貨架上那些經過冷鏈運輸的玉米更濃鬱、更鮮活的香甜氣息,在這片充斥着高級香氛的區域裏彌漫開來。那是一種混合着土地、陽光和植物生命力的味道,霸道而溫柔,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嗅覺。
“這是我今天早上五點鍾從地裏摘的,七點鍾在鎮上煮好的。”何璐嫿將一根熟玉米遞到沈文哲面前,“它沒有漂亮的包裝,沒有動人的航拍視頻,也沒有一個四位數的價格。它只有它自己最真實的味道。我想請您和您的團隊,用最挑剔的舌頭來評判,它到底配不配得上您說的那個‘舞台’。”
沈文哲看着眼前這根樸實無華的玉米,金黃的顆粒在燈光下閃着溫潤的光澤,熱氣帶着香甜撲面而來。他沉默了兩秒,然後對不遠處的助理招了招手。
“去把品控部的安德魯和市場部的總監請到三樓的測試廚房。”他吩咐道,然後對何璐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何小姐,我們換個地方,正式地品嚐你的作品。”
十分鍾後,在“鮮境”總部三樓一個堪比米其林餐廳後廚的測試廚房裏,何璐嫿見到了品控總監,一個叫安德魯的嚴謹的德國人,以及市場部那位妝容精致、氣場強大的女總監。
何璐嫿沒有被這陣仗嚇到,她只是平靜地將自己帶來的玉米擺在鋥亮的不鏽鋼台面上。
她沒有用這裏先進的蒸烤箱,而是要了一個最普通的鍋,加了水,將帶來的生玉米放進去,開火煮。這是她最熟悉的方式,也是她認爲能最大程度保留玉米原味的方式。
很快,整個測試廚房都被那股勢不可擋的香甜味道占領了。連一向以嚴肅著稱的德國人安德魯,都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眼中露出驚奇的神色。
玉米煮好了。何璐嫿將它們撈出,切成小段,分別放在幾個潔白的瓷盤裏,然後將煮好的和自己帶來的溫熱的玉米,一同端到了一張長條形的會議桌上。
“請吧。”她說。
沈文哲第一個拿起一塊。他沒有立刻吃,而是先觀察。玉米的顆粒異常飽滿,幾乎看不到縫隙,顏色是那種充滿生命力的金黃色,而不是工業化的蠟黃色。
他咬了一口。
那一瞬間,他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
首先是甜。一種非常清澈、純粹的甜,像山泉一樣,瞬間浸潤了整個口腔,卻絲毫沒有普通甜玉米那種齁人的膩感。緊接着,是軟糯。玉米皮薄得幾乎感覺不到,牙齒陷進去,能清晰地感覺到每一顆玉米粒在口中爆開,釋放出更多的汁水和澱粉的醇厚。最後,當這一切味道融合在一起,一股獨特的、類似板栗和牛奶混合的植物堅果香氣,從喉底緩緩升起,餘味悠長。
他吃過世界各地最頂級的食材,但這一口玉米,依然讓他感到了驚豔。這是一種返璞歸真的、無可挑剔的好吃。
他看向其他人。助理的表情是毫不掩飾的陶醉,市場部女總監那張總是帶着審視表情的臉上,也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柔和。而品控總監安德魯,則拿起了另一塊,戴上眼鏡,湊在燈光下仔細觀察,然後又咬了一小口,閉上眼睛,像是在分析一組精密的數據。
許久,安德魯才放下玉米,用帶着德國口音的中文,給出了他的結論:“沈總,從甜度、糯性、表皮厚度、香氣復合度四個維度評判,這款玉米的綜合品質,比我們現在貨架上任何一款都要高出至少兩個等級。它的數據,非常完美。”
市場部女總監也開口了:“如果品質能穩定,再配上一個好的品牌故事,我有信心把它打造成今年的爆款單品。它的口感記憶點太強了。”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何璐嫿靜靜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們,心中那塊懸着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她贏了。她用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贏得了這些用最復雜商業邏輯思考的人的認可。
沈文哲放下手中的玉米,用餐巾擦了擦手。他再次看向何璐嫿,眼神已經完全變了。如果說之前是獵人對獵物的審視,那麼現在,則是一種對合作夥伴的重新評估。
“你贏了,何小姐。”他很幹脆地承認,“現在,我們可以來談一份新的合同了。說出你的條件。”
何璐嫿深吸一口氣,她知道,真正的談判現在才開始。
“第一,”她說,“我的玉米必須以‘金穗六號’或者相關的名字進行銷售。它的故事,必須是真實發生的故事——關於我的父親,關於這片土地,關於我三年的堅持。我不要任何虛構的、誇大的營銷,我要讓每一個吃到它的人,都知道它從何而來。”
“可以。”沈文哲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一個真實且動人的故事,其價值遠超任何策劃。
“第二,關於產能擴大。我同意合作,但我絕不接受以犧牲土地肥力爲代價的掠奪式生產。所有的種植計劃、技術標準,必須由我來主導和制定。你們可以派駐技術人員,但最終決定權在我。我需要保證每一根上市的‘金穗六號’,都符合我的標準,而不是流水線的標準。”
沈文哲沉吟了一下。這意味着他要放棄一部分對生產環節的控制權,這對於掌控欲極強的他來說,是一個不小的讓步。但他看着何璐嫿那雙不容置喙的眼睛,點了點頭:“原則上同意。具體細節,我們可以成立一個聯合技術小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何璐嫿的聲音變得更加有力,“我不是您的供應商,沈先生。我,以及我身後的土地和技術,將作爲技術合夥人,與您的‘鮮境’品牌,就‘金穗六號’這個單品,成立一個獨立的項目組。我不要一次性的買斷費,我要的是這個項目未來產生的利潤分成。我們是平等的合作夥伴,而不是上下級的買賣關系。”
此話一出,連沈文哲的助理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個鄉下姑娘的野心和格局,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她要的不是錢,而是一張能與沈文哲同桌博弈的門票。
沈文哲看着她,長久地沉默着。整個測試廚房裏,只剩下儀器運轉的微弱嗡嗡聲。
他以爲他帶來的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卻發現她是一頭有自己領地和驕傲的幼獅。她不僅看懂了他的商業帝國,還學會了用他的語言,來捍衛自己的王國。
許久之後,沈文哲的嘴角,第一次對她露出了一個真正的、帶有欣賞意味的笑容。
“何小姐,”他說,“歡迎加入‘鮮境’。我的……合作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