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的戲劇社活動室被改造成了臨時放映廳。窗簾緊閉,投影儀的光束在昏暗中劃出一道清晰的軌跡。二十幾個學生散坐在折疊椅和懶人沙發上,空氣中彌漫着爆米花的香氣。
蘇默到得稍晚,站在門口猶豫着。活動室幾乎坐滿了,他看不到謝嶼的身影。
“蘇默!”熟悉的聲音從角落傳來。謝嶼站在一台放映機旁,向他招手。他身邊特意留了一個空位。
蘇默穿過人群,注意到不少投向他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謝嶼在A大是備受關注的存在,而他身邊的人自然也成了焦點。
“差點以爲你不來了。”謝嶼輕聲說,遞給他一罐冰可樂。
“路上遇到教授,討論了下我們的作業。”蘇默接過可樂,指尖碰到謝嶼的手,微微一顫。
燈光暗下,影片開始。王家衛獨特的視覺風格立刻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當銀幕上出現梁朝偉和張國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公寓裏相擁共舞的畫面時,蘇默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他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謝嶼。投影儀的光影在他臉上流轉,明暗交錯中,他的側臉顯得格外專注。蘇默注意到謝嶼的喉結隨着吞咽動作輕輕滾動,這個細微的動作不知爲何讓他心跳加速。
影片進行到後半段,何寶榮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時,謝嶼忽然傾身靠近。
“這個鏡頭,”他的呼吸輕輕拂過蘇默的耳廓,“和我們在老巷拍的那個是不是很像?”
蘇默僵在原地,所有感官都集中在左耳那一小片皮膚上。他勉強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電影結束後,燈光亮起。幾個編導系的學生圍過來,和謝嶼討論影片的敘事結構。蘇默安靜地站在一旁,聽着謝嶼從容不迫地分析影片中的時間處理和空間象征。
“這位是?”一個戴眼鏡的女生好奇地看向蘇默。
“蘇默,攝影系的。”謝嶼自然地攬了一下他的肩膀,“我們剛合作完成了視覺語言的作業。”
這個觸碰短暫卻堅定,蘇默感到肩頭一陣灼熱。
“哦!就是那個拍謝嶼的攝影師?”另一個女生恍然大悟,“我說怎麼這麼眼熟。你們那片子在編導系都傳開了,拍得真好。”
蘇默有些窘迫地點頭致謝。他從未想過自己的作品會在別的系裏被討論。
人群逐漸散去後,謝嶼轉向蘇默:“出去走走?裏面太悶了。”
初夏的夜晚,微風帶來梔子花的香氣。他們沿着校園裏的人工湖漫步,遠處音樂社的排練聲隱隱傳來。
“你剛才好像很緊張。”謝嶼忽然說。
蘇默一怔:“有嗎?”
“影片放映時,你的呼吸節奏變了。”謝嶼的聲音很輕,“特別是在某些片段。”
蘇默不知該如何回應。他沒想到謝嶼會注意到這樣的細節。
“《春光乍泄》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謝嶼繼續說,“不只是因爲它的藝術成就,更因爲它真實地展現了愛的本質——那種無法重來卻又無法放手的矛盾。”
蘇默停下腳步,望向湖面。月光在水波上碎成萬千銀片,閃爍不定。
“你覺得,”他輕聲問,“瞬間的心動可以變成永恒嗎?”
謝嶼沒有立即回答。他拾起一塊石子,擲向湖面。石子在水面上跳躍三次,才沉入黑暗。
“我不知道永恒是什麼。”他終於說,“但我相信,有些瞬間會改變一切。就像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時間被分割成‘之前’和‘之後’。”
蘇默默默咀嚼着這句話。他感到謝嶼在暗示什麼,卻又不敢確定。
走到圖書館後的櫻花樹下,夜晚的花香比白天更加濃鬱。花瓣在月光下幾乎呈半透明,像是用白玉雕琢而成。
“下周的公開課,我們要展示作品並陳述創作理念。”謝嶼靠在樹幹上,“你想負責陳述部分嗎?”
蘇默搖頭:“你更擅長這個。我可以在台下補充。”
“不,”謝嶼的語氣意外地堅定,“這是你的作品,蘇默。你應該站在台上。況且...”他頓了頓,“你的視角很獨特,應該被聽見。”
蘇默低頭,用鞋尖輕踢地面的花瓣。他一直習慣於躲在鏡頭後面,用圖像而非語言表達自己。但謝嶼的話給了他一種陌生的勇氣。
“好吧,”他最終同意,“我試試。”
謝嶼微笑:“不用擔心,我會在台下看着你。”
這句話像是一個承諾,輕柔卻有力。
他們繼續走着,不知不覺又來到了蘇默的宿舍樓下。這一次,謝嶼沒有立刻道別。
“下周六市美術館有個攝影展,Salgado的《Genesis》原片展。”他看似隨意地說,“我弄到了兩張票。”
蘇默的心跳忽然加速。這不像是爲了作業的討論,也不像是普通朋友之間的邀約。
“就我們兩個?”他問,聲音比預期中要輕。
謝嶼的目光在路燈下格外深邃:“就我們兩個。”
一陣夜風吹過,樹影搖曳,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好。”蘇默說。
謝嶼的笑容在臉上綻開,像是終於等到了期待已久的答案。他向前一步,兩人的距離瞬間縮短。蘇默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陰影,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氣。
“那麼,周六見。”謝嶼輕聲說,手指不經意地掠過蘇默的手腕。那觸碰轉瞬即逝,卻在皮膚上留下灼熱的痕跡。
蘇默站在原地,看着謝嶼轉身離去。這一次,謝嶼在拐角處回頭,朝他揮了揮手。
回到宿舍,蘇默徑直走向洗手間。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沖洗臉頰,卻無法平息內心的躁動。鏡中的自己,眼睛異常明亮,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那晚,蘇默夢見自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櫻花林中拍攝。花瓣如雨落下,而謝嶼站在雨中央,向他伸出手。當他按下快門的瞬間,整個畫面凝固了,成爲永恒。
醒來時,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牆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痕。蘇默躺在床上,回味着夢中的畫面。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就像長時間曝光的照片,光影在底片上慢慢累積,最終呈現出肉眼無法即時看見的奇跡。
他拿起床頭的手機,給謝嶼發了一條消息:「Salgado的展,我很期待。」
不過幾秒,回復就來了:「我也是。」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蘇默的心輕盈得像要飛起來。他起身拉開窗簾,迎接滿室晨光。在這個平凡的周六早晨,一切都似乎充滿了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