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水,迅速浸透了鐵窗外的世界。
荒蕪的廠區輪廓被黑暗吞噬,只剩幾處殘破建築黑黢黢的影子,如同蹲伏的巨獸。
房間裏沒有開燈,黑暗從四角彌漫上來,漸漸包裹住呆立在原地的沈絮瑤。
掌心的鑰匙硌得生疼。
她緩緩鬆開手指,借着窗外最後一點天光,看着那把小小的、冰冷的金屬片。
它代表着“她的”儲物櫃,“她的”衣服,“她的”食物和水。
李道鬆用一種施舍般的姿態,劃給她一塊不足兩立方米的“領地”。
然後讓她像守護寶藏一樣守着這幾件廉價物品,並爲此產生一絲可悲的“歸屬感”或“安全感”。
多麼精準的馴獸手法。
先剝奪一切,再給予最低限度的生存資料,讓獵物對施予者產生依賴,哪怕那依賴建立在恐懼和囚禁之上。
胃部傳來一陣清晰的絞痛,提醒她距離上一頓飯已經過去太久。
她走到桌邊,就着漸漸濃重的黑暗,摸索着打開塑料袋,拿出那袋切片面包。
塑料包裝發出窸窣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撕下一片,幹巴巴地塞進嘴裏,機械地咀嚼。
面包放得有點久,邊緣發硬,沒什麼味道,只能勉強充飢。
她擰開熱水瓶,倒了半塑料杯熱水,小心地喝了一口。
水溫剛好,驅散了一些體內的寒意。
飢餓暫時緩解,但那種被無形繩索勒緊喉嚨的感覺卻更清晰了。
她坐到地鋪的邊緣——屬於她的那一側,拉過李道鬆扔過來的那條稍厚些的毯子,裹在身上。
毯子有股新紡織品的味道,並不柔軟,但確實比之前那條薄毯暖和。
黑暗徹底統治了房間。
只有門口下方縫隙,透進一絲極微弱的光,那是外面看守可能點着的小燈或手電。
沈絮瑤抱緊膝蓋,將臉埋在毯子裏。
視覺被剝奪後,聽覺變得異常敏銳。
她能聽到自己稍顯急促的呼吸,聽到外面偶爾傳來的、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大概是看守在走動。
聽到遠處不知名野鳥短促的啼叫,更聽到一種無所不在的、屬於廢棄之地的死寂。
那是一種沉澱了十幾年灰塵和鐵鏽的沉默,沉重地壓在她的耳膜上。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刻度。
也許只過了十分鍾,也許過了一小時。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
沈絮瑤立刻抬起頭,全身戒備。
門被推開,燈光涌了進來——
不是房間裏的燈,是外面看守手裏拿着的一個充電式LED照明燈,光線冷白刺眼。
李道鬆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逆着光,高大挺拔,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
他手裏提着兩個塑料袋。
“鬆哥。”外面的看守低聲喊了一句。
“嗯。”李道鬆應了一聲,走進來,反手帶上門,但沒有關嚴,留了一條縫,讓外面那點冷白的光線漏進來一些,勉強照亮了房間中央。
他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在桌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一個袋子裏是打包的餐盒,另一個袋子裏似乎裝着別的東西。
他沒說話,先走到窗邊,伸手拉上了那面髒得幾乎不透光的舊窗簾,徹底隔絕了外面或許存在的、遙遠的星光或燈光。
然後,他走到桌邊,就着門外漏進的光,打開了餐盒。
是簡單的快餐:米飯,一份炒青菜,一份油膩的回鍋肉。
“吃飯。”他說,語氣聽不出情緒,把一雙一次性筷子掰開,放在其中一個餐盒邊,那是給她的。
沈絮瑤慢慢從地鋪上站起來,走過去,在桌邊坐下。
食物的熱氣混合着油膩的香味飄散開來,刺激着她空乏的胃。
她拿起筷子,默默吃起來。
飯菜味道普通,比早上的炒飯好些,至少是熱的。
李道鬆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沒有動另一份飯,只是拿出煙,點了一支,沉默地看着她吃。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進食,每一口都像在完成某種屈辱的儀式。
沈絮瑤強迫自己忽略他的視線,專注於填飽肚子。
她需要體力,需要保持清醒。
她吃完最後一口飯,放下筷子。
李道鬆面前的餐盒還完好無損。
“不吃嗎?”她忍不住問,聲音因爲久未開口而有些沙啞。
李道鬆沒回答,只是把煙按熄在空罐頭盒裏,然後打開另一個塑料袋,從裏面拿出幾樣東西:
一個老式的、巴掌大的收音機,兩節電池,還有一小瓶碘伏和一包棉籤。
他把電池裝上,打開收音機開關。
一陣刺耳的電流雜音後,斷斷續續的、失真的音樂聲傳了出來,是一首很老的粵語情歌,女歌手哀婉的聲線在雜音的幹擾下破碎不堪。
李道鬆調了調頻率,雜音減輕了一些,歌聲變得相對清晰。
他把收音機放在桌上,音量調到一個不高不低、剛好能充盈房間的程度。
“無聊就聽聽。”他說,仿佛給了她一件了不得的恩賜。
沈絮瑤看着那個破舊的收音機,它和這個房間、和眼前這個男人一樣,散發着被時代拋棄的陳舊氣息。
但那裏面傳出的、失真的音樂,卻是她被囚禁以來,聽到的唯一不屬於這裏的聲音。
它微弱地連接着外面那個正在正常運轉的世界,那個有音樂、有新聞、有活人氣息的世界。
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心頭。
她垂下眼,盯着桌面油膩的反光。
李道鬆終於開始吃他那份已經微涼的飯菜。
他吃得很安靜,很快,但動作並不粗魯。
吃完後,他把兩個空餐盒收起來,和之前的垃圾放在一起。
然後,他拿起碘伏和棉籤,走到沈絮瑤面前。
“手。”他說。
沈絮瑤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手往後縮了縮。她手上有什麼?
李道鬆直接抓住她的左手手腕,拉到眼前。
門外漏進的光線剛好照亮她的掌心,那裏有幾個深深的紅痕,是之前攥鑰匙時指甲掐出來的,有一個地方甚至破了點皮,滲出一絲細微的血跡。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用了那麼大勁。
他擰開碘伏瓶蓋,用棉籤蘸了蘸,然後不由分說地按在她掌心的破皮處。
冰涼的刺痛感讓沈絮瑤瑟縮了一下,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握住。
“別動。”他聲音低沉,帶着不容置疑。
他垂着眼,很仔細地用碘伏擦拭那幾個紅痕,動作甚至算得上輕柔,與之前粗暴的拉扯判若兩人。
棉籤擦過掌心皮膚,帶來微癢和刺痛交織的觸感。
沈絮瑤僵着身體,任由他處理。
他靠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更清晰的煙草味,還有一絲淡淡的、屬於男性的汗味。
他的手指粗糙溫熱,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控制得很好,既不會讓她掙脫,也沒有弄疼她。
這種矛盾——施暴者與此刻看似細心的處理者——
讓她腦子一片混亂,比直接的暴力更讓她無所適從。
處理好左手,他又拉過她的右手,檢查了一下。
右手掌心也有淺淺的掐痕,但沒有破皮。他還是用碘伏棉籤輕輕擦了一遍。
做完這些,他鬆開她的手,把用過的棉籤扔進垃圾袋,擰好碘伏瓶蓋。
“下次,別弄傷自己。”他說,語氣平淡,聽不出是關心還是命令,“你的身體,現在也是我的所有物。我沒允許,不準有損傷。”
果然。沈絮瑤心底那點荒謬的波動瞬間凍結。不是因爲心疼她,而是因爲“所有物”的完整性。
就像對待一件物品,要小心維護,不能有劃痕。
她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剛剛被碘伏擦過、還殘留着冰涼感覺的皮膚。
李道鬆坐回椅子上,又點了一支煙。
收音機裏的歌已經換了一首,依舊是老歌,旋律舒緩,女聲溫柔地唱着關於離別和等待的詞句,在電流的幹擾下,透着一股陳年的悲傷。
煙霧緩緩上升,模糊了他的側臉。
他就那樣安靜地坐着,聽着收音機裏失真的音樂,看着窗外被窗簾遮擋的黑暗,仿佛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周身籠罩着一層與這房間格格不入的、沉默的孤寂。
沈絮瑤偷偷看着他。這一刻的他,身上那股迫人的戾氣和掌控欲似乎暫時收斂了,顯露出一種近乎疲憊的空白。
但沈絮瑤知道,這空白之下是沸騰的岩漿,隨時可能因爲一點刺激而噴發。
她不敢動,也不敢說話,怕打破這詭異的平靜,引來更不可預測的風暴。
她只能也靜靜地坐着,聽着那失真的、哀婉的情歌,在這被遺棄的世界角落裏,和一個她最恐懼的男人,共享着這片被囚禁的、扭曲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一首歌結束,收音機裏傳來滋滋的電流聲,然後是一個語調刻板的男聲開始播報晚間新聞。
無非是些社會瑣事、天氣預告。
李道鬆忽然動了。他伸手關掉了收音機。
房間裏瞬間恢復了死寂,只有門外極其微弱的動靜。
他站起身,掐滅了煙。
“睡覺。”他說,聲音帶着煙熏後的沙啞。
他走到地鋪邊,脫下外套,只穿着裏面的黑色背心,直接躺了下去,占據了靠牆的那一側。
他閉上眼睛,似乎準備入睡。
沈絮瑤還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他給她留了外側的位置。
她慢慢起身,走到地鋪邊,猶豫了一下,還是和衣躺了下去,盡量貼着邊緣,和他之間留出盡可能寬的距離。
她拉過自己的毯子,緊緊裹住自己,背對着他。
黑暗中,他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平穩而綿長。他身上溫熱的氣息和淡淡的煙草味,無法忽視地彌漫過來。
沈絮瑤睜着眼睛,盯着面前咫尺之遙的冰冷牆壁。
身體的疲憊一陣陣襲來,但精神卻異常清醒。
掌心的破皮處還在隱隱作痛,帶着碘伏特有的微涼氣味。
收音機裏那失真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殘留。
這個夜晚,沒有粗暴的對待,沒有言語的羞辱,只有沉默、舊歌、碘伏,和一個睡在身旁的、呼吸平穩的瘋子。
這種“正常”,反而比任何激烈的沖突,更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他在展示另一種控制:他可以決定她聽到什麼,可以“照顧”她的傷口,可以劃定他們共同生活的、扭曲的“日常”。
他在用一種緩慢的、滲透的方式,讓她習慣他的存在,習慣這種被徹底安排的生活。
而她,除了接受,似乎別無選擇。
身後,李道鬆翻了個身。沈絮瑤全身肌肉瞬間繃緊。
但他只是調整了一下姿勢,呼吸依舊平穩。
沈絮瑤慢慢鬆開緊握的拳頭,掌心又是一陣刺痛。
她在心裏無聲地、一遍遍重復:不能習慣,不能屈服,不能……忘了我到底是誰。
可是,在這無邊的黑暗和孤絕中,那個“沈絮瑤”的影子,似乎正隨着收音機裏失真的音樂,一點點變得模糊、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