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舌扣合的“咔噠”聲,像一把小錘,輕輕敲在沈絮瑤緊繃的神經末梢上。
她維持着蜷縮抱膝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門外李道鬆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廠區清晨死寂的風裏。
世界被徹底隔絕,只剩下這個四壁空空、彌漫着灰塵和昨夜煙味的牢籠。
以及她自己狂跳不止、卻無處可逃的心跳。
她抬起頭,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空洞的茫然。
目光緩慢地掃過房間每一寸:斑駁的牆皮,鏽蝕的水龍頭,冰冷的水泥地,那張簡陋得如同刑具的地鋪,桌上他留下的煙盒和打火機,還有……
窗外被鐵欄切割成一片片、灰蒙蒙的天空。
陸子辰在找她。
李道鬆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微小卻尖銳的漣漪。
他會怎麼找?報警了嗎?還是動用他所有的人脈和資源?他能想到她會在這裏嗎?
這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哪裏的、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希望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剛燃起就被現實的冷風狠狠吹滅。
李道鬆說得對,子辰怎麼會想到來這裏?
他眼中的沈絮瑤,應該被藏在某個精致的、需要刷卡進入的公寓,或者某個隱秘的別墅,而不是這種……連流浪漢都可能嫌棄的廢墟。
她扶着桌子,慢慢站起來。
腿腳依舊有些發麻,但比昨夜好了些。
她走到門邊,再次握住門把手,用力擰動,甚至用肩膀抵着門板嚐試撞了一下。
厚重的鐵門紋絲不動,只有沉悶的回響。
窗戶的鐵欄杆焊得結實,縫隙連一只手都伸不出去。
逃跑,是此刻最奢侈也最愚蠢的念頭。
她退回房間中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恐慌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李道鬆要“算賬”,要她“在他的世界裏活下去”,這意味着短期內,他不會殺她,甚至不會讓她輕易死掉。
他要的是折磨,是馴服,是拉她一起沉淪。
她必須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
有可能怎樣?
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至少,不能先被絕望吞噬。
她開始觀察這個房間,像個被迫審視新牢房的囚徒。
牆角堆着李道鬆昨晚帶進來的那個垃圾袋,旁邊還有一個空編織袋。
桌子抽屜她拉開看了看,空的。
床鋪底下……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伸手摸索。
只有灰塵。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個本子和筆上。
那是李道鬆的東西,她碰了,他表現出不悅,但沒發作。
這是一個微妙的信號:他的領地意識極強,但或許,某些不觸及核心的“越界”,在特定條件下可以被容忍?
或者,他只是還沒想好怎麼“懲罰”?
她沒敢再去碰本子,轉而看向那半瓶礦泉水。
她拿起來,小心地喝了一小口。
冰涼的水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清醒。
她擰緊瓶蓋,把它和那袋洗漱用品放在一起,擺在水池邊一個相對幹淨的角落。
然後,她拿起那條薄毯,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仔細疊好,放在地鋪的一端——
屬於他的那一端。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一種無意識的、試圖在這絕望中建立一點點秩序的本能。
做完這些,她無事可做了。
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
她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望着窗戶出神。
鐵欄杆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上,隨着日頭移動,緩慢變化。
飢餓感在寂靜中逐漸清晰。
早上那點油膩的炒飯早已消化殆盡。
她想起李道鬆離開時說的話,“今天你就待在這裏”。
他什麼時候會回來?會帶食物嗎?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一陣更深的屈辱。
她的生存,她的溫飽,甚至她下一分鍾要做什麼,都完全系於那個男人的一念之間。
這種徹底的被動和依賴,比直接的暴力更讓她恐懼。
暴力至少是明確的,而這種緩慢的、全方位的掌控,正在無聲地侵蝕她作爲一個獨立個體的邊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兩三個小時,門外終於再次傳來腳步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沈絮瑤立刻繃緊身體,豎起耳朵。
“……就放這兒,鬆哥吩咐的。”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是昨晚攔住陸子辰的兩人之一。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call。”另一個聲音。
“咣當”一聲,像是什麼重物被放在了門口。接着是離開的腳步聲。
只有一個人留下了?是看守嗎?
沈絮瑤的心提了起來。她屏息聽着門外的動靜。
沒有離開的腳步聲,那人似乎就停在了門外。
過了一會兒,傳來打火機的聲音,然後是很輕的、哼着不成調曲子的聲音。
果然留下了看守。
希望徹底破滅。即便她能奇跡般地打開這扇門,外面也有人守着。
時間繼續流逝。門口的人偶爾走動幾步,咳嗽兩聲,大部分時間很安靜。
沈絮瑤如同困獸,在狹小的空間裏焦灼,卻不敢發出太大動靜。
她不知道門外的人會怎樣對待她,李道鬆有沒有下達什麼特別的指令。
又過了許久,也許到了下午,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
沈絮瑤立刻從地上站起,警惕地盯着門口。
門開了。
李道鬆走了進來,手裏依舊拎着塑料袋。
他身後跟着那個留下的手下,是個精悍的年輕男人,寸頭,眼神有點凶,瞥了沈絮瑤一眼,沒什麼表情。
“鬆哥。”手下叫了一聲。
“嗯。”李道鬆應了,目光落在沈絮瑤身上,上下掃視一遍,看到她換上了新衣服,頭發也梳理過,雖然只是用手指理順。
房間角落裏物品擺放整齊,甚至薄毯也疊好了。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似乎細微地動了一下。
“外面怎麼樣?”他問手下,卻依然看着沈絮瑤。
“辰光……就是陸子辰的公司,那邊人還在四處打聽,警察那邊暫時沒動靜,估計姓陸的還沒敢驚動。按您的吩咐,留了假線索往城東引了。”手下利落地匯報。
“嗯。”李道鬆似乎並不意外,“東西呢?”
“按單子買了,放門口了。”手下指指門外。
李道鬆這才把視線從沈絮瑤臉上移開,對門外揚了揚下巴:
“搬進來。”
手下應聲出去,很快搬進來幾個紙箱和一個看起來嶄新的、簡易的塑料儲物櫃。
東西不算多,但足以改變這個房間的空蕩。
李道鬆走過去,打開一個紙箱,從裏面拿出幾樣東西:
一個塑料熱水瓶,一個帶蓋的塑料杯,一袋切片面包,一小罐花生醬,還有幾包最便宜的壓縮餅幹和方便面。
他又打開另一個小一點的箱子,裏面是幾套和沈絮瑤身上同款的、不同顏色的廉價運動服和內衣褲,還有一雙棉拖鞋。
最後一個箱子裏是兩條相對厚實些的毯子,一個枕頭,甚至還有一小瓶廉價潤膚露和一卷衛生紙。
手下把塑料儲物櫃搬到牆角擺好,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但沒鎖。
李道鬆開始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放進儲物櫃,或者擺到桌上。
熱水瓶放在桌子一角,面包和餅幹放在旁邊。
衣服疊好放進櫃子。
毯子和枕頭,他直接扔到了地鋪上——昨晚沈絮瑤睡的那一側。
他的動作有條不紊,甚至算得上細致,像是在布置一個……長期的居所。
沈絮瑤看着他做這一切,胃部一陣陣發緊。
他不僅是要關她幾天,他是真的在準備讓她在這裏“生活”下去。
李道鬆放好東西,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身看向一直僵立在一旁的沈絮瑤。
他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和水瓶:“餓了自己吃。熱水下午會有人燒好送來。”
又指了指儲物櫃和地鋪上的毯子,“冷了就加衣服,加被子。”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在交代最普通的生活瑣事。
然後,他走到她面前,從褲兜裏掏出一把鑰匙——
不是大門鑰匙,而是一把很小的、看起來是開某種鎖的鑰匙。
“伸手。”他說。
沈絮瑤警惕地看着他,沒動。
李道鬆直接抓住她的左手手腕,力道不容反抗。
他把鑰匙塞進她掌心,然後合上她的手指,握住。
他的手掌寬大粗糙,完全包裹住她的手,溫度比她高,卻讓她覺得更冷。
“這是儲物櫃的鑰匙。”他握着她攥着鑰匙的手,低頭看着她,兩人距離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更清晰的、混合了外面塵土氣息的味道。
“你的東西,你自己管好。”
沈絮瑤愣住了。給她鑰匙?給她一點……可憐的“自主權”?
“別多想。”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鬆開了手,語氣依舊冷淡,“只是免得你動別的心思,或者覺得我連這點東西都要克扣你。”
他退開一步,打量着她,眼神裏有一種評估的意味。
“適應得還挺快。”他指的是她整理房間和換上他給的衣服。
沈絮瑤低頭,看着手心裏那把小小的、冰涼的鑰匙。
它像是一個諷刺的象征,象征着她被允許擁有的、可憐巴巴的“領地”和“自由”。
“謝謝。”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吐出兩個字,不帶任何情緒。
李道鬆似乎被這個詞取悅了,嘴角極輕微地扯了一下,但很快又壓平。
“記住這裏有什麼,缺什麼,可以提。”他走到桌邊,拿起煙盒,“合理的要求,我會考慮。”
合理的要求?
什麼樣的要求在他眼裏算“合理”?
沈絮瑤不敢問。
他點了一支煙,看向窗外。
“陸子辰還沒放棄。不過,他越找,離你越遠。”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你猜,如果他一直找不到,會堅持多久?一個月?一年?”
他轉過頭,煙霧後的眼神帶着某種殘忍的興味:
“或者,等他終於找到這裏的時候,看到你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穿這些衣服,吃這些東西,睡在這個地方……甚至,習慣了有我。”
他每說一句,沈絮瑤的臉色就白一分。
“你說,他還會要你嗎?”李道鬆輕聲問,像在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喜歡的,是那個住在翡翠湖、會彈鋼琴、穿真絲裙子的沈絮瑤。”
“還是現在這個,躲在廢棄工廠、穿着地攤貨、被我碰過的沈絮瑤?”
沈絮瑤猛地抬起頭,眼眶通紅,卻死死咬着牙不讓眼淚掉下來。“你混蛋!”
“對,我是混蛋。”李道鬆坦然承認,甚至笑了笑,“但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混蛋的女人。我們才是天生一對,阿瑤。”
他掐滅煙,不再看她。
“晚上我會回來。熱水和晚飯,外面的人會送來。”
他走到門口,拉開門,對守在外面的人說,“看好,別出岔子。”
“明白,鬆哥。”
門再次關上,落鎖。
沈絮瑤站在原地,緊緊攥着那把儲物櫃鑰匙,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紅痕。
那把小小的鑰匙,此刻重若千鈞。
它不是解脫,是更深一層的枷鎖。
是李道鬆爲她量身定做的、名爲“馴化”的刑具的第一步。
給她一點可憐的物質保障,給她一絲虛幻的掌控感,然後,慢慢割斷她與過去世界所有的聯系,從生活習慣到審美,甚至到……自我認知。
他要的,不僅是她的身體被困在這裏。
他要她的靈魂,也一點點被這粗糙的布料、簡陋的食物、冰冷的牆壁同化,直到再也想不起陽光和鮮花的味道。
直到“沈絮瑤”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都被替換成他定義的版本。
窗外,天色向晚。
廢棄的廠區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像一頭匍匐的巨獸,無聲地合攏了利齒。
而她攥着那把鑰匙,站在獸腹中央,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這場“算賬”,不是狂風暴雨式的摧毀,而是滴水穿石式的、緩慢而徹底的……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