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雨像是被那簡短的指令牽了線。
她有些僵硬地放下書包。
那是用了三年的帆布包,背帶磨起了毛邊,沉甸甸地墜在地上。
發出一聲悶響。
她走到廚房的水槽邊。
擰開水龍頭。
冰冷的水流沖刷着她有些凍紅的手指。
以前,這個家裏是沒有熱水的。
因爲江柔說電費太貴,燃氣費也貴。
只有江柔和姐姐洗澡的時候,熱水器才會亮起紅燈。
蘇暮雨洗得很認真。
甚至有些用力。
仿佛要洗掉身上那股從學校帶回來的寒氣,也仿佛是在借着水流聲,掩蓋自己狂亂的心跳。
關水。
擦幹。
她低着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挪到了餐桌旁。
拉開椅子。
坐下。
動作輕得幾乎聽不到聲音。
蘇暮雨不敢抬頭看蘇辰。
她的目光只能局限在面前那碗冒着尖兒的白米飯上。
米飯晶瑩剔透。
每一粒都像是藝術品。
散發着一種淡淡的稻香,混合着旁邊菜肴的濃香,形成了一種幾乎可以說是霸道的嗅覺沖擊。
“吃。”
蘇辰的聲音再次響起。
依舊是一個字。
平靜。
有力。
蘇暮雨顫抖着伸出手,拿起了那雙邊緣有些發黑的竹筷子。
她猶豫了一下。
筷尖小心翼翼地伸向了那盤小炒肉。
沒敢夾肉。
只是夾了一片吸飽了湯汁的青椒。
放進嘴裏。
那一瞬間。
蘇暮雨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
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一股難以言喻的鮮香,在舌尖上轟然炸裂!
那不是單一的味道。
青椒的清爽,豬油的醇厚,豆豉的鹹香,還有一絲恰到好處的火燎氣。
它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順着味蕾,直沖天靈蓋。
好吃。
太好吃了。
蘇暮雨這十六年的人生裏,從未吃過這樣味道的菜。
哪怕是以前過年去外婆家,哪怕是偶爾姐姐帶回來的所謂“高檔餐廳”打包盒。
都不及這一片青椒的萬分之一。
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不是因爲辣。
而是因爲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以及隨之而來的巨大委屈。
原來。
飯菜可以是這個味道的。
原來。
家裏的飯桌,是可以不用聽媽媽的咒罵和姐姐的抱怨的。
她忍不住了。
筷子的速度快了起來。
五花肉。
麻婆豆腐。
蒜蓉油菜。
每一口下去,都像是在幹涸的沙漠裏澆下了一場甘霖。
蘇辰沒有說話。
他只是靜靜地吃着自己的那份。
動作不急不緩。
優雅得像個貴族。
蘇暮雨一邊往嘴裏扒着飯,一邊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打量着對面的父親。
這一看。
她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燈光下。
蘇辰依舊穿着那件洗得變形的灰色T恤。
領口甚至還有些鬆垮。
那是廉價的地攤貨,穿了至少三年。
但是。
衣服裏面的人,變了。
蘇暮雨記得很清楚。
就在今天早上出門前,父親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因爲長期熬夜做家務,他的皮膚暗沉油膩,眼袋很大。
因爲總是吃剩下的飯菜,他的肚子有些微微發福,整個人顯得臃腫而窩囊。
那是被生活壓彎了脊梁的中年男人特有的油膩感。
可現在。
僅僅過去了不到十二個小時。
眼前的蘇辰。
那張臉仿佛經過了某種精密的修整。
油膩感蕩然無存。
皮膚雖然不像小鮮肉那樣白嫩,卻透着一種健康的緊致。
毛孔似乎都縮小了。
眼袋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陷的眼窩和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神。
最明顯的是他的脖頸和手臂。
以前那種鬆鬆垮垮的贅肉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
就連坐在那裏的姿態。
也不再是習慣性的佝僂。
肩膀寬闊。
脊背挺直。
就像是一座山。
沉默,卻巍峨。
甚至……
蘇暮雨覺得父親變年輕了。
不是那種歲數上的年輕。
而是一種生命力的復蘇。
像是四十歲的身體裏,重新注入了二十歲的血氣。
但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
是他的氣質。
滄桑。
那一雙眸子裏,仿佛藏着無盡的寒冬。
那是對世俗看透後的冷漠。
是對生活徹底失望後的死寂。
這種年輕的體魄與滄桑的靈魂交織在一起。
形成了一種極其獨特的魅力。
讓蘇暮雨感到陌生,卻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這是我的爸爸嗎?
蘇暮雨在心裏問自己。
那個爲了五塊錢菜錢跟媽媽低頭認錯的爸爸?
那個被姐姐罵是“廢物”也不敢還口的爸爸?
“看夠了嗎?”
蘇辰突然開口。
聲音不大,卻嚇了蘇暮雨一跳。
她慌亂地收回目光。
臉頰有些發燙。
像是偷看被抓包的小賊。
“沒……沒……”
蘇暮雨結結巴巴地否認,把頭埋進了碗裏,大口地喝着西紅柿雞蛋湯。
蘇辰沒有追究。
他放下了碗筷。
拿起旁邊那個缺了口的馬克杯,喝了一口白開水。
動作隨意。
卻透着一股子難以言說的灑脫。
這頓飯。
吃得很安靜。
只有筷子觸碰碗沿的清脆聲響。
半個小時後。
桌上的三個盤子,光亮如新。
連湯碗裏的最後一點蔥花,都被蘇暮雨喝得幹幹淨淨。
她放下碗。
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微微鼓起的小肚子。
這是她長這麼大,吃得最飽,也最香的一頓飯。
“吃飽了?”
蘇辰問道。
“嗯。”
蘇暮雨點了點頭。
她看着蘇辰,欲言又止。
那雙因爲營養不良而顯得有些大的眼睛裏,閃爍着糾結的光芒。
有些話。
在喉嚨裏轉了好幾圈。
最終。
她還是鼓起了勇氣。
聲音很小,帶着試探,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爸……”
“你和媽媽……今天去……”
她沒有說完。
那個地方的名字,對於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來說,是禁忌。
也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刀。
蘇辰看着她。
看着這個在這個家裏唯一給過他一絲溫暖的二女兒。
如果是以前。
他或許會撒謊。
會編造各種理由來粉飾太平,不想傷害孩子幼小的心靈。
會笑着說“沒事,爸爸媽媽只是去辦點手續”。
但現在。
蘇辰不需要了。
謊言維持不了體面。
只會讓傷口腐爛得更深。
他抽出一張紙巾。
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動作優雅得像是在擦拭一把剛見了血的刀。
“嗯。”
蘇辰點了點頭。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天的天氣不錯。
“離婚了。”
三個字。
落地有聲。
沒有任何的拖泥帶水。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蘇暮雨的手指猛地攥緊了衣角。
雖然早有預感。
雖然在這個家裏,爭吵和辱罵早已是家常便飯。
但當“離婚”這兩個字,真正從父親嘴裏說出來的時候。
那一錘定音的沉重感。
還是讓她感到一陣窒息。
那個雖然破舊,雖然冰冷,但勉強還能稱之爲“家”的殼。
碎了。
徹底碎了。
蘇暮雨低下了頭。
長長的睫毛顫抖着,遮住了眼底涌上來的霧氣。
“喔……”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聲音有些發啞。
沒有哭鬧。
沒有質問。
甚至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
因爲她早就知道。
這一天,遲早會來。
媽媽嫌棄爸爸,不是一天兩天了。
姐姐看不起爸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個家。
早就名存實亡。
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
蘇辰靠在椅背上。
目光落在頭頂那盞昏黃的吸頂燈上。
那是十年前他親手裝上去的。
現在,燈罩裏積滿了死蒼蠅和灰塵。
“按照法院的判決。”
蘇辰的聲音繼續響起。
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
像是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的公文。
“你,還有你姐姐蘇暮雪。”
“撫養權都歸你媽。”
“我會每個月給你們撫養費。”
蘇辰頓了頓。
轉過頭,看着低着頭的蘇暮雨。
眼神中閃過一絲極爲復雜的微光。
那是最後一絲尚未完全泯滅的父愛。
但也僅僅是一絲。
“雖然不多,但也夠你們餓不死的。”
這句話。
聽起來有些刺耳。
帶着一種刻薄的現實感。
蘇暮雨依舊低着頭。
像是沒聽到似的。
她緩緩地站起身。
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動作很熟練。
把盤子疊在一起,把筷子收攏。
然後端着那一摞碗盤,轉身走向廚房。
背影單薄。
校服寬大得有些滑稽。
顯得她整個人越發瘦小。
蘇辰看着她的背影。
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他不喜歡這種沉默。
也不喜歡這種仿佛什麼都沒發生的逃避。
“聽到了嗎?”
蘇辰提高了音量。
再次重復了一遍。
語氣中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冷硬。
“過階段。”
“你就搬過去吧。”
“搬去你媽那裏。”
“聽說方瑞給她買了別墅,比這兒寬敞。”
“你姐應該很高興。”
廚房裏。
水流聲譁啦啦地響起。
掩蓋了蘇辰的聲音。
蘇暮雨站在水槽前。
機械地擠出洗潔精。
泡沫在海綿上膨脹。
她用力地擦拭着盤子上的油污。
一下。
兩下。
三下。
仿佛那個盤子跟她有仇。
蘇辰沒有動。
他依然坐在餐桌前。
靜靜地等待着。
他知道蘇暮雨聽到了。
一分鍾過去了。
兩分鍾過去了。
廚房裏的水流聲突然停了。
蘇暮雨關上了水龍頭。
她沒有回頭。
雙手撐在溼漉漉的流理台上。
肩膀微微聳動。
“我不去。”
聲音不大。
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倔強。
在這寂靜的夜裏,清晰得如同驚雷。
蘇辰愣了一下。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在這個家裏。
蘇暮雨向來是那個最沒有存在感的影子。
她逆來順受。
她沉默寡言。
江柔罵她,她忍着。
蘇暮雪欺負她,她受着。
她就像是一團棉花,無論你怎麼揉捏,都不會有任何反彈。
可今天。
這團棉花裏,似乎藏了一根針。
“爲什麼?”
蘇辰問道。
語氣中帶着一絲真正的疑惑。
他不理解。
在這個家裏,他蘇辰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沒有錢。
沒有地位。
甚至連尊嚴都被踩在腳底。
跟着江柔,跟着那個有錢的方瑞,至少能過上優渥的生活。
不用再爲了幾塊錢的零花錢看人臉色。
不用再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被人嘲笑。
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
也是那個白眼狼大女兒蘇暮雪夢寐以求的生活。
這丫頭。
傻了嗎?
廚房裏。
蘇暮雨依舊背對着蘇辰。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
直到嘴唇泛白,甚至滲出了一絲血絲。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
或許是因爲剛才那頓飯的味道。
或許是因爲爸爸剛才看着她時,那雖然冷漠卻並不嫌棄的眼神。
又或許。
是因爲她不想像媽媽和姐姐那樣。
因爲錢,就拋棄這個雖然窩囊,但卻實實在在養育了她們十年的男人。
她雖然小。
雖然不愛說話。
但她心裏有一杆秤。
誰對她好,誰把心掏出來給這個家,她看得見。
“不想去。”
“就不去。”
蘇辰張了張嘴。
原本到了嘴邊的那些勸說的話,突然就卡住了。
比如“跟着我沒前途”。
比如“我也養不起你”。
比如“別犯傻”。
這些話,在這一刻,似乎都顯得有些多餘。
他看着那個瘦弱卻挺得筆直的背影。
眼底深處的那層堅冰,似乎因爲這幾個字,微微融化了一點點。
但也僅僅是一點點。
經歷了這麼多。
此時的蘇辰,心早已千瘡百孔。
他不會因爲這一句話就感動得痛哭流涕。
也不會因爲這突如其來的溫情就重燃對家庭的渴望。
他的心,已經硬了。
硬得像塊石頭。
“隨你。”
良久。
蘇辰吐出了兩個字。
聲音依舊平淡。
聽不出喜怒。
他站起身。
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愛住這就住這。”
“但我沒空照顧你。”
“也沒閒錢給你買新衣服。”
說完。
蘇辰轉身走向自己的臥室。
也就是那個由陽台改造出來的、只能放下一張單人床的小隔間。
那是他在這個家裏睡了五年的地方。
即使江柔走了。
他也沒打算立刻搬回主臥。
因爲那張大床上,殘留着太多讓他惡心的氣息。
“砰。”
房門關上。
隔絕了客廳的光線。
也隔絕了蘇暮雨的視線。
蘇辰背靠着門板。
黑暗中。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抹自嘲的弧度。
無所謂了。
真的無所謂了。
去哪都一樣。
住在家裏也好,搬過去也罷。
對於此時擁有系統的他來說。
這一切。
不過是漫長人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只要別耽誤他賺錢。
別耽誤他變強。
哪怕這天塌下來。
又能如何?
廚房裏。
蘇暮雨聽着那關門聲。
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下來。
眼淚。
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滿是泡沫的水槽裏。
激起一個個破碎的水花。
她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也不知道跟着這個變得有些陌生的爸爸,未來會怎樣。
但她知道。
如果不留下來。
這個世界上。
就真的再也沒有人。
會在意這個落魄委屈的中年男人了。
她不想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