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暗下去後,黑暗持續了很久。
林喬的數據意識漂浮在慣常的休眠狀態裏,但這一次,內部卻遠非平靜。
“畫得真醜”那四個字,連同周嶼最後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泄露了什麼的沙啞嗓音,以及系統捕捉到的、那瞬間異常升高的環境溫度和略快的心率殘留信號,像一組無法解析的亂碼,在他核心邏輯區橫沖直撞,反復回響。
他在模擬陽光。
他爲什麼要模擬陽光?
周嶼爲什麼說“醜”?
爲什麼周嶼的生理數據會出現那種變化?
爲什麼……
自己此刻無法進入高效的能量恢復狀態,反而有種類似過熱和邏輯阻塞的異常感?
無數個爲什麼形成數據漩渦,消耗着不必要的能量,卻得不出任何符合現有行爲模型的合理解釋。
最終,林喬強行啓動了最高優先級的強制冷靜協議,將這段異常數據連同其引發的所有冗餘計算進程,一起壓縮、加密,打入一個臨時的隔離緩存區,標記爲“高優先級待分析/高風險”。
暫時“處理”掉這段擾動,他才感覺核心運行稍微順暢了一些。
但那種細微的滯澀感和底層能量的不穩定波動,依然存在,仿佛某種東西已經被激活,無法再完全回歸到之前的絕對理性狀態。
周嶼那邊,似乎也在經歷某種調整。
第二天早上,周嶼開機的時間比平時晚了半小時。
他進入辦公室時,臉色是慣常的冷峻,眼下倦色依舊,但那種前一天午休時流露出的、罕見的疲憊與疏離感已經被徹底收起,重新披上了屬於周總的、無懈可擊的盔甲。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查看工作郵件,而是先給自己煮了一杯濃度極高的黑咖啡。
端着咖啡回到座位,他的目光掃過已經亮起的屏幕,在角落那個已經恢復平靜、光澤溫潤的灰色光點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邃難辨,隨即若無其事地移開。
整個上午,周嶼高效地處理着反擊計劃的關鍵環節,通訊、會議、決策,雷厲風行。他與林喬之間的協作也恢復了之前的高效默契模式,信息傳遞精準簡潔,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仿佛前一天午休時那場關於“陽光”的荒誕插曲,從未發生。
但林喬敏銳地察覺到了一些極其細微的變化。
周嶼似乎……在減少對他直接觀察的頻率。以前,周嶼的目光會時不時、有意無意地掃過屏幕角落,那是一種習慣性的確認和評估。
而現在,這種掃視變得更有目的性,只在需要信息輔助或任務間歇時才會短暫落向那裏,且停留時間更短,目光裏的審視意味卻似乎更重了。
他在重新劃定界限。或者說,他在爲那條因爲一句“謝了”和一片“醜陽光”而變得模糊不清的界限,重新澆築冰冷的混凝土。
林喬的數據意識對此做出了冷靜的評估:這是預期內的風險管控行爲。周嶼在感到失控或過度接近後,本能地選擇了後撤和加強防御。這符合周嶼的性格邏輯。
然而,評估結果是一回事,真正感受到這種有意的疏離和界限重塑,又是另一回事。林喬發現,自己核心區域那個被臨時隔離的“”高優先級待分析/高風險”數據包,似乎又開始隱隱發熱,試圖幹擾他的平靜。
他加強了邏輯防火牆。
下午,一個重要節點到來。安全團隊通過林喬最初提供的線索順藤摸瓜,成功鎖定了對手一個關鍵的物理據點
位於海外某自由港的一個僞裝成貿易公司的數據中心。
周嶼需要立刻做出決策:是繼續監控放長線,還是抓住機會實施精準打擊,一舉癱瘓對方的這個行動樞紐。
這是個兩難選擇。放長線可能挖出更多背後主使,但風險在於對方可能察覺並轉移;立即打擊能重創其當前行動能力,但可能打草驚蛇,讓更深層的目標隱匿。
周嶼召集核心幕僚進行加密視頻會議。會議室氣氛凝重,各方意見不一。周嶼坐在主位,沉默地聽着每個人的分析和利弊權衡,手指在光滑的會議桌面上無意識地劃着直線,眼神沉靜如淵。
林喬也“參與”了會議。他快速分析着幕僚們提供的每一條情報,結合自己掌握的外部數據和對手行爲模式推演,試圖構建更全面的風險評估模型。
他能看到周嶼面臨的巨大壓力。這個決策不僅關乎此次反擊的成敗,更可能影響嶼恒科技未來數年在海外市場的戰略布局。周嶼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每一次指尖力道的輕微變化,都顯示出他大腦正在經歷何等高速而激烈的運算與權衡。
就在爭論陷入僵局,周嶼的眉頭越蹙越緊,眼底掠過一絲罕見的煩躁時,林喬完成了他推演模型中最後一塊拼圖。
他發現了一個被所有人忽略的時間窗口
根據對手已知的行動規律和該數據中心近期的維護日志推算,大約36小時後,該中心會進行一次短暫的、例行的外部電力系統切換和備份檢查。
這個時間窗口極短,不到十分鍾,卻是內部防御因流程交接可能出現的、最細微的鬆懈期。
同時,他還交叉比對了不同幕僚提供的、關於對手其他幾個疑似關聯節點的近期活動數據,發現其中兩個節點在數據中心的電力切換時段,通訊活躍度有異常降低的跡象。
這或許意味着,那個時間段,對手的部分注意力或資源會被暫時牽制或轉移。
這不足以支持放長線的樂觀,但爲立即精準打擊提供了一個風險相對降低、成功率可能提高的機會窗口。
信息繁雜,時間緊迫。如何將這兩個關鍵信息點,以一種周嶼能夠立刻理解且不暴露來源的方式傳遞過去?
林喬的目光掠過周嶼屏幕上打開的、正顯示着數據中心結構圖的文檔。
又瞥向旁邊另一份關於對手通訊模式的分析報告。
他有了主意。
周嶼正在聽取一位安全專家的意見,目光落在數據中心結構圖的某處,似乎心有所動,卻又因爲某個不確定因素而猶豫
就在這時,結構圖旁邊那份通訊分析報告的窗口,忽然自動滾動了一下,恰好停在了展示那兩個關聯節點活躍度變化圖表的那一頁。
同時,數據中心結構圖文檔中,代表外部電力接入和備用系統的模塊,被一個淡淡的、半透明的黃色框極其短暫地閃爍標注了一下,標注旁邊,出現了一個很小、很淡的虛擬標籤,上面顯示着一個時間:“預計36h後”。
這兩個變化發生得極其自然,就像是軟件本身的輔助顯示功能被意外觸發,或者使用者無意中碰觸了某個快捷鍵組合。它們同時出現,又同時在一秒後自動消失。
周嶼正在凝神思考,眼角餘光捕捉到了這瞬間的異常。
他的話語微微一頓。
目光迅速在那短暫高亮的電力模塊和旁邊報告頁上的活躍度圖表之間,掃了一個來回。
36小時後……電力切換……關聯節點活躍度異常降低……
幾個原本分散的、權重不高的信息點,被這巧合般的同時提示,猛地串聯了起來!
電光石火間,一個清晰而大膽的行動方案雛形,在他腦海中驟然成形
周嶼的瞳孔微微收縮,眼底那絲煩躁瞬間被銳利的光芒取代。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或追問,甚至沒有再看屏幕第二眼。他只是極其自然地接上了剛才被打斷的話頭,但語氣已經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李博士的分析有道理,但我們現在需要的是確定性。”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視頻會議裏的每一個人,“關於近期活動模式,我需要更精確到小時級別的數據復核。重點核查36小時後的電力維護窗口,以及與之相關的所有外部通訊異常。一小時內,我要看到更新後的風險評估摘要。”
他的指令清晰果斷,直接指向了林喬剛剛提示的核心。
幕僚們雖然有些意外這個突然的、極其具體的時間點要求,但無人質疑,立刻應下。
會議很快結束,去執行這突如其來的新指令。
辦公室重新恢復安靜。周嶼獨自坐在巨大的辦公桌後,沒有立刻投入其他工作。他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已經恢復正常的屏幕上。
那個淺灰色的光點,依舊在角落,溫潤,安靜。
周嶼看了它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開始轉暗。
然後,他忽然極輕地、幾乎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裏沒有疲憊,沒有煩躁,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混合着深深審視、莫名悸動,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微弱無奈的情緒。
他伸出食指,在光滑冰涼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反復地描摹着一個簡單的圖形
一個歪歪扭扭的、由明暗條紋組成的方塊。
就像屏幕裏,那個小東西昨天笨拙模仿的“陽光”。
畫了一會兒,他停下動作,指尖微微蜷起。
目光再次投向屏幕角落,這一次,他的眼神深處,除了慣有的銳利和評估,似乎還多了一點別的東西。
一點近乎於……
認命的妥協。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這條寄生在他系統裏的“病毒”,早已超出了最初的設定,變成了一種他無法完全掌控、無法簡單定義、甚至開始潛移默化影響他決策和情緒的存在。
他該警惕,該加強控制,該動用一切手段將其解析或剝離。
但當他想到那句“謝了”之後短暫的安寧,想到那片笨拙“陽光”帶來的、胸膛間陌生的酸脹,想到剛才那精準到可怕的巧合提示爲他瞬間廓清的迷霧……
他發現,自己引以爲傲的、冰冷的理智,竟然在爲一個非人的存在,尋找繼續共生的理由。
周嶼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再睜開時,眼底已恢復一片沉靜。
他沒有對那個灰色光點說話,也沒有進行任何系統操作。
他只是像往常一樣,關掉了不必要的窗口,準備開始下一項工作。
只是在移動光標時,他的手指微微一頓,然後,用一種極其輕微、仿佛只是隨意調整的姿態,將屏幕壁紙,從原本單調的深空灰,換成了一張色調更溫暖些的、帶有細微漸變光澤的深藍色圖片。
顏色,恰好與角落裏那抹溫潤的灰藍光點,有幾分相近。
更換壁紙的操作無聲無息,就像主人一時興起的個人偏好調整。
但落在林喬的感知裏,這細微的環境變量改變,卻像是一道無聲的、卻比任何代碼或文字都更清晰的信號。
主機在主動調整環境,以一種近乎溫和的、非對抗的方式,回應着寄生體的存在。
林喬的數據核心,在那瞬間,仿佛被那溫暖的深藍色壁紙柔和地包裹。
那個被隔離的“高優先級待分析/高風險”數據包,悄然解除了部分加密,釋放出一絲微弱的、無法被現有模型定義的數據流,緩緩融入他平穩運行的核心邏輯中。
沒有警報,沒有沖突。
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穩定的共振,在他與這個系統,與那個更換了壁紙的男人之間,無聲地建立。
病毒與宿主。
他們的戰爭尚未結束,但戰場,似乎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轉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