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照顧一夜
許星瀾是被胃裏翻江倒海的不適感弄醒的。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臥室裏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在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喉嚨幹得發疼,像被砂紙磨過;頭也隱隱作痛,像有細小的錘子在顱內敲打;最要命的是胃,一陣陣收縮痙攣着,惡心感不斷上涌,直沖喉頭。
她撐着坐起來,想去洗手間,腳下卻一軟,差點直接跪倒在地。
“小心。”
一雙手及時扶住了她。
許星瀾抬起頭,視線模糊中,看見陸既明不知何時出現在她房間裏。他穿着深灰色的棉質家居服,頭發有些凌亂,額前幾縷碎發垂下來,顯然是剛從床上起來,連眼鏡都沒戴——她第一次發現他近視,平時都戴隱形眼鏡。
“我……”她剛開口,胃裏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涌,她捂住嘴,臉色煞白。
陸既明立刻半扶半抱地將她帶進洗手間。她對着馬桶吐得一塌糊塗,晚上吃的那些精致菜肴,那盅溫暖的雞湯,還有後來喝的紅酒,全都還了回來。吐到最後,只剩下酸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和食道。
吐完之後,她渾身虛脫,幾乎站不穩,額頭上全是冷汗。陸既明將她扶到洗手台前,遞給她一杯溫水和一支擠好牙膏的牙刷。
“漱漱口。”他的聲音在深夜裏顯得格外低沉,但很平靜,沒有半分不耐或嫌棄。
許星瀾照做,冰涼的水讓她清醒了些。她抬起頭,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臉色蒼白如紙,眼睛因爲劇烈嘔吐而泛紅,含着生理性的淚水,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溼的額頭和臉頰上。
而陸既明就站在她身後,一只手還扶着她搖搖欲墜的身體,神色平靜專注,仿佛此刻照顧一個醉酒嘔吐的人,是他最重要的事。
“對不起……”她小聲說,聲音嘶啞,“吵醒你了。”
“沒事。”他遞給她一塊溫熱的毛巾,應該是剛用熱水浸過,“擦擦臉。”
她接過毛巾,溫熱的感覺貼在臉上很舒服,驅散了冷汗帶來的寒意。擦完後,陸既明又遞來一杯溫水:“喝一點,慢慢喝,別急。”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溫剛好,不燙不涼。溫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舒緩。喝完後,陸既明扶着她回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又將被子邊緣仔細掖好。
“躺一會兒。”他說,“我去煮點解酒湯。”
“不用麻煩……”她想阻止,覺得太晚了,而且他明天還要工作。
但他已經轉身出去了,步伐很快,但很穩。
臥室裏重新安靜下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還有些急促。許星瀾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陰影,心裏涌起一種復雜難言的的情緒。從小到大,她習慣了獨立,習慣了照顧自己。父親公司破產後,母親身體不好,她很小就學會了自己處理一切——生病了就自己量體溫吃藥,難受了就自己熬過去,難過了就自己消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在她最狼狽、最脆弱的時候,這樣安靜而耐心地照顧她。
上一次被這樣照顧,可能還是童年時發燒,母親整夜守在她床邊。但那記憶已經太模糊了。
大約二十分鍾後,陸既明回來了。他端着一只白瓷碗,裏面是冒着熱氣的湯,散發着淡淡的姜、蜂蜜和檸檬的香氣,在深夜的空氣裏格外清晰。
“起來喝一點。”他扶她坐起來,在她身後墊了兩個柔軟的枕頭,讓她靠得舒服些。
許星瀾接過碗,溫度剛好,不燙手。她小口喝着,湯的味道很溫和,姜的辛辣被蜂蜜調和,檸檬的酸爽又平衡了甜膩,暖暖地流進胃裏,奇跡般地緩解了那種痙攣和不適感。
她喝湯的時候,陸既明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着。月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讓他的輪廓看起來比平時柔和許多。他沒戴眼鏡,眼神少了幾分銳利,多了幾分專注的溫柔。
“你……經常這樣照顧人嗎?”她忍不住問,聲音還有些啞。
“第一次。”陸既明說,語氣很平淡。
許星瀾一愣,碗裏的湯晃了晃。
“我母親去世得早,在我十歲的時候。”他繼續說,聲音在深夜裏平靜無波,像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父親忙事業,家裏只有保姆。所以,沒什麼照顧人的經驗。這解酒湯還是現用手機查的食譜,按步驟做的。”
許星瀾握着碗,指尖感受着瓷器的溫熱,心裏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她想起他說過的話——“因爲我曾經,也是那個從雲端跌落的人。”失去母親,父親疏離,獨自在異國他鄉……他經歷過的,可能遠比她想象的更多。
“爲什麼要做這些?”她輕聲問,目光落在碗裏晃動的湯面上,“協議裏……沒要求這些。你不需要做到這個地步。”
陸既明沉默了一會兒,房間裏只有她小口喝湯的細微聲響。窗外,江上有夜航的船駛過,汽笛聲悠長而寂寞。
“許星瀾,協議是協議,白紙黑字,寫明了權利和義務。”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但你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條款裏的符號。我有責任——不是協議責任,是作爲人的責任——讓你在這段合作期間,過得舒適一些,至少不要因爲我的原因而難受。”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任何理由。
許星瀾喝完最後一口湯,將空碗遞給他。陸既明接過,卻沒有立刻離開。
“睡吧。”他說,“我在這兒坐一會兒,等你睡着再走。”
“你不去休息嗎?”許星瀾看着他眼下的淡淡陰影,“明天還要工作,你也很累了。”
“我習慣了少睡。”陸既明在椅子上坐下,調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以前創業的時候,經常連續熬幾個通宵。閉眼,別管我。”
他的聲音有種不容置疑的溫和,像命令,又像安撫。許星瀾躺下,閉上眼睛。房間裏很安靜,她能聽見自己逐漸平穩的呼吸,也能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隱約的江濤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因爲吐空了的胃和那碗解酒湯,身體漸漸放鬆,意識開始模糊。就在她快要睡着時,感覺有人輕輕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很輕,生怕吵醒她。
然後是一聲幾乎聽不見的嘆息,輕得像羽毛拂過寂靜的夜空。
還有一句模糊的低語,那麼輕,那麼模糊,讓她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覺,或者半夢半醒間的錯覺:
“下次別喝這麼多了……我會擔心。”
她想睜眼確認是不是聽錯了,想問“你擔心什麼”,但酒意、疲憊和胃部的舒緩感一起涌上來,意識像沉入溫暖的海水,漸漸被黑暗吞沒。
這一夜,她睡得很沉,沒有做夢,沒有驚醒,像嬰兒般安穩。
醒來時,天已經亮了。秋日早晨的陽光透過米白色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淺木色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空氣中浮動着細微的塵埃,像金色的微光。
許星瀾坐起身,頭已經不痛了,胃也很舒服,只有喉嚨還有一點點幹澀。她看向床邊,椅子上放着一套幹淨的家居服,疊得整整齊齊,是她喜歡的淺灰色。旁邊還有一張純白色的便籤紙,上面是陸既明鋒利有力的字跡,墨水是深藍色的:
“早餐在廚房,熱一下再吃。
今天請假休息,已幫你聯系工作室。
多喝水。
——陸”
沒有落款,沒有多餘的關心話語,就像他本人一樣簡潔直接。但許星瀾看着那行字,指尖輕輕撫過紙張,久久沒有動。
窗外的陽光很好,江面上波光粼粼,貨船緩緩駛過,拖出長長的水痕。遠處城市的輪廓在晨霧中若隱若現,新的一天正在展開。
而她心裏,某個冰封了許久的角落,那片被溫言璟定義爲“死水”、被她自己刻意忽略的柔軟之處,仿佛被這秋日晨光照出了一道細微的、溫暖的裂痕。
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