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怎麼了?”江湛開口。
“紅了一點。”她舉給他看,“不礙事。”
她掌心白,指節細,紅痕在上頭格外顯眼。
江湛視線落在那片皮肉上,一瞬間不知該放哪兒。
他很想說一句“戴手套”,現實是沒人能給每個社員配手套,連他自己都沒這條件。
“忍着點。”他只好道,“少說話,幹完就回去歇。”
“是。”許笙乖乖地回答,眼睛卻笑彎了。
她把木耙一撐,繼續翻谷。
只是翻着翻着,額頭的汗越出越多,沿着太陽穴往下淌,順着脖子鑽進衣領裏,浸溼了一小圈。
冬天的太陽不算毒,可一直在曬場上忙,也經不起這麼烤。
“熱死了。”有人抱怨。
“忍着吧,”旁邊人回,“晚上就涼了。”
許笙扯了扯脖子上的圍巾,吐出一口氣:“我都能煮熟了。”
她說完這句,忽然停了停。
心裏一個念頭靈光一閃——
機會來了。
她把木耙往旁邊一丟,抬手在額頭上胡亂抹了一把:“我要去洗個臉,不然非熱暈過去不可。”
“不行吧?”有人說,“隊長在呢,你偷懶他得罵死你。”
“我這是勞保。”許笙一本正經,“保護勞動者。”
那人被她逗笑了。
“許笙。”江湛果然開口。
聲音從她背後不遠處傳來。
“你要幹嘛?”
許笙回頭,沖他露出個被曬蔫了的小表情:“隊長,我去水缸那邊沖兩把水,很快的。”
她汗打溼的前劉海貼在額頭上,睫毛尖也沾了一點水,襯得眼睛更亮。
江湛看了兩秒,大概也是覺得她臉色確實有點紅得不太對勁。
“快去快回。”他妥協,“別磨蹭。”
“遵命。”
她一口氣應得又快又甜。
曬場和知青宿舍中間的小道邊,擺着一口大水缸。
缸沿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水垢,裏面的水剛打上來不久,還透着股涼氣。
許笙跑過去,先俯身舀了一把水拍在臉上,清涼的觸感一瞬間把她從熱浪裏拽出來。
她“呼”地吐了口氣,伸手在棉襖上隨便一抹。
動作做得飛快,像是真只來洗臉的。
洗完,她沒急着走,而是從兜裏摸出一塊洗得發薄的小方巾,抖開,細細擰了一下。
她低頭看着自己掌心。
剛剛翻谷磨出來的那條紅印還在,指尖也凍得微微發白。
——好吧,其實是真的有點酸。
不過更多的是——戲還沒演完。
她把溼巾子疊好了,轉身。
曬場那邊,幾個人還在翻谷。
江湛離衆人稍微遠一點,站在近院牆的位置,手裏拿着工分本,像是在記什麼。
她一路走回去。
走到他身邊時,故意放慢了腳步。
“隊長。”她站定,仰頭看他,“給你擦擦汗?”
她說得太自然了。
自然到像是在說“隊長,要吃飯嗎”那種日常話。
江湛:“……”
他下意識就要拒絕:“不用——”
話只說了半截。
因爲下一瞬,許笙已經抬起了手。
她手裏那塊小方巾被她攏在指間,露出一小截柔軟的布角,輕飄飄朝他伸過來。
對着的不是他臉,是他手腕。
她一邊伸手,一邊笑眯眯地補了句:“你整天記工分、搬麻袋,手上汗多,打滑了可不好。”
話音剛落,她的手指就碰上了他的腕骨。
冰涼的布,微微溼意,從皮膚一路滲進去。
可真正叫他整個神經僵住的,是那一瞬間若有若無的觸感——
她的指尖,比水熱一點。
細、軟,帶着一點輕得幾乎不存在的力道,從他手腕內側滑過去。
那裏是脈搏最明顯的地方。
江湛顧不得別的,第一反應是——收手。
可他的理智晚了一步。
本能先暴露了。
肌肉比大腦快,手腕先繃緊了一下,脈搏“砰”的一下重重撞在她指尖上。
許笙手上一震。
她能感到那一下。
像有人在她指尖下猛地敲了一下門。
她眼睛裏掠過一絲極輕的笑意,很快壓下去,抬頭,一臉無辜地看着他:“隊長,你怎麼這麼緊張?”
江湛:“……”
曬場風從兩人中間穿過去,把她麻花辮吹得輕輕晃,把他領口的圍巾邊吹得微微揚起。
周圍還有人,翻谷的、說話的、扛麻袋的,誰都沒往這邊多看一眼。
好像他們只是普通的隊長和一個社員,在曬場上做了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一個幫另一個擦了擦汗。
可對他們兩個當事人來說,這距離,這動作,都危險得要命。
江湛喉結滾了一下。
他強迫自己把呼吸壓平,冷聲道:“你放手。”
許笙“哦”了一聲,卻一點不急着放。
她慢條斯理地在他手腕上又輕輕一抹,才把巾子收回來。
整個過程不超過三秒。
她卻仿佛已經細細地在他皮膚上描了一圈。
“好了。”她笑,“幹活吧,隊長。”
說完,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轉身去拿她的木耙。
她的小方巾攏在手心,被她握緊時,那一瞬間,指尖輕微發抖——
不是緊張,而是某種難得的興奮。
男主,比她預想的更好玩。
江湛站在原地,手仍舊保持着剛才被她抓住的位置。
腕骨處那塊皮膚像被火燙了一下。
明明擦的是涼水,偏偏越想越熱。
他眉頭皺得死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脈搏還在往外狂跳。
剛才那一下完全是條件反射。
他甚至能回想起當她指尖觸到他敦實的皮膚時,那瞬間自己身體的僵硬——
不是出於防備,而是……某種不知名的緊繃。
像一根被繃緊到極致的弦,被人突然彈了一下。
“江知青?”旁邊有人叫他,“你記好了沒?”
“嗯。”他斂了斂神,摁下那一瞬間的慌亂,把本子展開,“繼續。”
嘴上這麼說,他眼角的餘光還是忍不住往許笙那邊掃。
她已經又開始翻谷。
動作一點沒亂,像剛才那一下不過是隨手的舉動。
她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腳下和木耙上,偶爾跟旁邊人說兩句笑話,逗得幾個人笑出聲。
看起來——什麼都沒發生。
可江湛知道,發生的是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
他的心,在那一下指尖碰到腕骨的時候,失控地亂了一拍。
甚至不止一拍。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
許笙說的那句“我故意讓你注意我”,不是玩笑。
她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出手,都算得很準。
可更可怕的是——
他,居然一點也不想躲開。
甚至在她靠近的時候,他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回應。
他理智上知道,這不對。
在這個環境,在這個身份,以他的家世和未來,他不能讓自己在這件事上栽跟頭。
可感情從來不是開會定指標。
它只要找到一條縫,就會往裏面鑽。
昨晚倉庫裏那句“我喜歡你”,像一顆石子丟進他一直以爲清澈穩固的水面。
今天這一下輕輕擦過的觸碰,是石子在水底炸開的漣漪。
江湛閉了閉眼。
他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馬上把她叫過來訓斥一頓,也沒有冷冰冰宣布“以後離我遠一點”。
他只是把手悄無聲息收回袖子裏,用力握了握拳。
指節嵌進掌心,短暫的疼痛讓他總算找回一點平衡。
——他在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