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兒——生兒——”
那呼喚聲像山風一樣,從屋後的打麥場飄過來,不高,卻帶着一種穿透黃土的執拗,鑽進寒新生的耳朵裏。
他剛放下沉重的書包,就聽見了。那是祖奶奶的聲音。
“哎——!”他應着,穿過院子,爬上屋後的緩坡。
祖奶奶站在打麥場的石碾旁,深藍色的粗布大襟襖在暮色裏顯得格外沉靜。她九十多歲了,背彎得厲害,拄着一根花椒木拐棍,整個人像是從土地裏長出來的一棵老樹,根系深扎,枝葉卻已枯槁。
她那雙幾乎全盲的眼睛,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着,渾濁的眼白裏映着最後一點天光。
“來。”她伸出另一只枯瘦的手,在空中摸索。
寒新生快走幾步,握住了那只手。皮膚像曬幹的老樹皮,粗糙,冰涼,卻有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祖奶奶沒多說,牽着他,轉身,一步一步,挪向她住的那孔孤零零的破屋。她的腳步很慢,幾乎是在地上拖行,但方向明確,對這條路熟悉得不需要眼睛。
破屋裏比外面更暗,也更冷。土炕冰涼,唯一的家具是一口老舊的木箱。但空氣中,卻飄着一股久違的、令人喉頭滾動的肉香。
祖奶奶摸索到炕沿,示意寒新生坐下。她自己則顫巍巍地挪到角落裏那個小小的土灶邊——那灶台矮得幾乎貼地,是她自己還能勉強使用的。灶膛裏的火已經熄了,餘燼還紅着。她揭開灶上的黑鐵鍋蓋,一股更濃鬱的肉香伴隨着熱氣撲面而來。
鍋裏,是幾塊煮得近乎透明的肥肉,在清亮的肉湯裏微微顫動。旁邊還臥着兩個白面饃饃——那饃饃白得晃眼,是年節時才舍得用的精白面。
“吃。”祖奶奶拿起一個破了邊的粗瓷碗,用木勺舀了肉和湯,又拿起一個饃饃,一起遞過來。
寒新生愣住了。這是年豬肉,是連自己家都要算計着吃到開春的珍貴東西。祖奶奶和二爺的日子過得比誰都清苦,一年到頭不見油腥,這點肉,怕是過年時都沒舍得吃幾口,一直留到了現在。
“祖奶奶,您吃……”他推辭。
“我吃過了。”祖奶奶的聲音很平靜,手固執地舉着,“你上學,費腦子,吃。”
寒新生接過那碗滾燙的肉和饃饃。碗很燙,肉更燙,燙得他眼眶發熱。他低下頭,咬了一口饃,就着濃香的肉湯,慢慢地嚼。肥肉入口即化,是他記憶裏最豐腴、最奢侈的滋味。他吃得極慢,每一口都像在完成一個儀式。
祖奶奶就坐在他對面,摸索着拿起針線,縫補着什麼。窯洞裏只有他吞咽的聲音,和針線穿過粗布的細微聲響。沒有多餘的話,但那沉默裏,有一種比肉湯更濃稠的東西,緩緩流進他心裏。
他知道,祖奶奶看不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也看不見他此刻發紅的眼圈。她只是用她九十多年的人生攢下的這點油水,笨拙地、固執地,想給這個在山外“費腦子”讀書的重孫,一點點實在的滋養。
祖爺爺走得早,留下祖奶奶和他們的二兒子,寒新生叫“二爺”。
二爺快五十歲了,個子很高,骨架粗大,臉上卻總掛着一種孩童般的茫然笑容。他腦子不清楚,據說小時候發過高燒,燒壞了。他記不住今天是幾號,記不住自己吃過飯沒有,甚至常常認不得人。但他對一件事情記得特別牢:逢集的日子。
鎮上逢二、五、八是集。一到那天,天不亮二爺就會起來,換上相對幹淨的衣服,眼神裏也多了幾分雀躍的光彩。他不認路,但總能跟着早起趕集的人流走到鎮上。他不買賣東西,就守在集市口,看到有背着沉重包袱的老人或婦女,便湊上去,咧開嘴笑,含糊地說:“我……背……”
有人圖省力,便把包袱遞給他。二爺接過來,扛在肩上,默默地跟在後面,穿過嘈雜的集市,送到指定的地方。人家通常會給點酬勞,五毛,或者一塊,有時是一個饅頭。二爺接過錢或吃食,依舊是那茫然又滿足的笑,然後轉身,又回到集市口,等待下一份“活計”。
他掙來的這些零碎錢,回家後都會悉數交給祖奶奶。祖奶奶用手帕仔細包好,一層又一層,塞進炕席底下那個誰也找不到的隱秘角落。
對這個心智永遠停留在童年的兒子,祖奶奶的“溺愛”近乎一種悲愴的守護。從不讓他幹重活,哪怕家裏再忙。有人看不過去,勸她:“讓他幹點輕省活,活動活動也好。”祖奶奶只是搖頭:“他不懂,累了也不知道說,會傷着。”
也有人擔憂地問:“嬸子,你要是……走了,老二可咋辦?”
祖奶奶沉默了很久,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聲音幹澀得像秋風刮過枯草:“……就讓他去流浪吧。他認得集市,餓不死。跟着人,總能討口飯吃。”
這話說得平靜,卻讓聽到的人心裏發寒。那不是放棄,是一個母親在窮盡所有可能性後,能爲自己無法庇護到底的孩子,設想的最無奈、也最現實的“出路”。
那一年,祖奶奶真的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她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像一片即將脫離枝頭的枯葉。她把寒有福叫到跟前。氣息已經很微弱了,但神志異常清醒。
她費力地抬了抬手,指向炕席底下。
寒有福摸索着,從那個隱秘的角落裏,掏出了一個用破布和手帕包裹了無數層的、硬邦邦的小包。他一層層打開,周圍的人屏住了呼吸。
裏面全是錢。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一毛、兩毛、五毛的毛票,偶爾有一兩張一塊的。有些錢已經破爛不堪,邊緣磨損,字跡模糊,顯然經歷了太久的摩挲和珍藏。它們被撫平,疊放得整整齊齊,按照面額大小粗略地分着類,無聲地訴說着一個懵懂之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笨拙積累,和一個母親怎樣一分一厘地爲他打算。
祖奶奶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但她朝着那堆錢的方向,輕輕說:“用這個……給我辦後事……剩下的……留給老二……”
寒有福捧着那包錢,這個沉默堅忍了一輩子的漢子,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旁邊的寒新生看着父親手中那堆花花綠綠、浸透着汗漬和時光的零鈔,看着炕上那個油盡燈枯、卻仍在爲傻兒子做最後安排的老人,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那不是悲傷的哭,是一種被巨大、沉重、無言的愛擊穿心靈的震顫。
那不僅僅是錢。那是一個母親用她風燭殘年的生命,爲無法獨立於世的兒子,攢下的最後一點尊嚴和依靠。
祖奶奶走了,按照她的意願,用那些零錢辦了簡單卻體面的後事。
剩下的錢,不多,寒有福仔細收着,那是二爺的“本錢”。
照顧二爺的責任,落在了寒有福肩上。大伯一家前些年響應政策,移民去了新疆,山高路遠,鞭長莫及。
二爺似乎並沒有太理解死亡的含義。他只是有些困惑,爲什麼母親不再坐在炕頭,爲什麼沒人再給他留門。他依舊在逢集的日子去鎮上,給人背包袱,掙點零錢,回來交給寒有福。寒有福學着他母親的樣子,仔細收好。
但祖奶奶那句“讓他去流浪吧”,像一句讖語,開始悄然應驗。
二爺開始“跑”。起初是跑到鄰村,寒有福找一天就能找回來。後來跑得更遠,三四天才尋見蹤影。問他去哪,他只是茫然地笑,說不清楚。他好像在一個看不見的圈裏越走越遠,而牽引着他的那根線——母親——已經不在了。
每一次尋找,都是對寒有福精力和耐心的巨大消耗。他要在農忙的間隙,放下鋤頭,四處打聽,翻山越嶺。找回後,二爺會安靜幾天,然後又一次消失。
最後一次,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一。
新年第一天,家家戶戶還沉浸在團圓和喜慶裏。二爺吃過了餃子,不知怎麼,又走出了門。這一次,他沒有再回來。
寒有福找了整整一個正月。附近的村鎮,他可能去過的集市,甚至托人去更遠的縣市打聽。沒有任何消息。二爺就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蒸騰在了茫茫人海和群山之中。
有人說,看見一個像他的高個子男人,跟着外地的建築隊走了。
有人說,在某個城市的火車站見過一個流浪漢,有點像他。
但都沒有確切的蹤跡。
寒有福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鬢角的白發也添了許多。他常常在幹活的間隙,望着山路發呆。郭桃花勸他:“也許,奶奶說得對……他那樣的人,有他的活法。”
寒有福不說話。他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那是窮途末路下最現實的慈悲。可那是他父親的親兄弟,那個從小跟在他身後、只會傻笑的二爸。他沒能像奶奶那樣守護他一輩子,甚至沒能看住他。
寒新生周末回家時,發現父親常常一個人坐在屋後祖奶奶曾經站立過的打麥場上,抽着旱煙,望着祖奶奶窯洞的方向,一坐就是很久。
那裏,再也沒有“生兒——生兒——”的呼喚聲響起。
只有山風依舊,一年年,吹過空蕩蕩的打麥場和那座愈發孤寂的墳塋。帶走了那個總記得逢集日子的身影,也帶走了“生兒”這個稱呼裏,最後一點綿長而悲愴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