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局調查組進駐學校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江城一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早自習時,廣播裏罕見地沒有播放英語聽力,而是響起了校長嚴肅的聲音,要求各班班主任召開緊急班會。高三(七)班的教室裏,李老師站在講台上,臉色比窗外的陰天還要沉。
“關於近期網絡上的一些不實傳聞,學校高度重視。”李老師推了推眼鏡,目光在教室裏掃視,“教育局領導已經到校調查,我希望同學們能積極配合,不信謠、不傳謠,把精力集中在學習上。”
教室裏鴉雀無聲,但所有人的眼神都在暗中交流。林晚星低頭看着課本,餘光卻瞥見斜後方的許晏清。他坐得筆直,正在草稿紙上演算着什麼,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另外,”李老師話鋒一轉,“從今天起,學校將加強課間和放學的巡查。任何同學不得在校內或學校周邊聚集、滋事。一經發現,嚴肅處理。”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大家心知肚明。
下課鈴剛響,陳曉雨就迫不及待地湊過來:“喂喂,你聽說了嗎?周浩他爸今天早上被叫去校長室了,據說臉色鐵青地出來的!”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林晚星合上書本。
“劉婷婷她媽是行政處的,昨天加班到很晚呢。”陳曉雨壓低聲音,“而且不止周浩,還有好幾個老師的名字也被提到了,好像跟什麼......課外補習收費有關?”
林晚星心裏一動。她想起昨天許晏清電腦屏幕上那些復雜的文件目錄。如果那些“證據”裏不止有霸凌的視頻,還有別的呢?
“對了,數學競賽的初選結果中午會公示。”陳曉雨又說,“我感覺你肯定能進,昨天最後那道題你居然做出來了,太神了!”
最後一題。林晚星想起那串摩爾斯電碼的敲擊聲,心裏泛起復雜的情緒。她該感謝許晏清嗎?還是該警惕他這種遊走在規則邊緣的手段?
中午放學,公告欄前圍滿了人。紅色的榜單上,前二十名的名字赫然在列。林晚星擠進人群,在第八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排在第一的,毫無懸念——
許晏清,滿分。
人群發出低低的驚嘆聲。這次選拔的難度有目共睹,能及格都算不錯,滿分簡直是怪物。
“又是他......”有人小聲嘀咕。
“聽說他昨晚在圖書館待到閉館,今早五點又來了。”
“這麼拼不要命了?”
林晚星的目光越過榜單,看到許晏清正站在人群外圍。他沒有去看榜單,而是抬頭望着天空。今天是個多雲天氣,陽光偶爾從雲層縫隙中透出,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那是盟友之間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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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第一節是物理課。物理老師是個風趣的老頭,但今天他也顯得心事重重。講課到一半時,教室門被敲響了。
兩個穿着正裝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口,神情嚴肅。“打擾一下,我們是教育局調查組的。想請許晏清同學協助了解一些情況。”
全班的視線齊刷刷投向最後一排。
許晏清平靜地合上書本,站起身。他的動作很穩,但林晚星注意到,他收拾文具時手指微微停頓了一下。
“許同學,別緊張,只是例行詢問。”其中一個男人語氣緩和了些。
許晏清點點頭,跟着他們離開了教室。
門關上後,教室裏炸開了鍋。
“調查組找他幹嘛?”
“難道周浩的事跟他有關?”
“不可能吧,他能做什麼?”
李老師用力敲了敲講台:“安靜!繼續上課!”
但已經沒人聽得進去了。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飄向窗外,仿佛能透過牆壁看到正在發生的詢問。
林晚星握緊了筆。她想起許晏清昨天說的:“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他到底做了什麼?
詢問持續了整整一節課。當許晏清回到教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的表情依然平靜,甚至比離開時更放鬆了一些。
“許晏清,沒事吧?”下課鈴響後,林晚星走到他座位旁,裝作請教問題。
“沒事。”許晏清翻開物理課本,在剛才中斷的地方繼續做筆記,“他們問了我關於周浩的事,還有學校獎學金發放的情況。”
“你怎麼說的?”
“實話實說。”許晏清筆尖不停,“周浩確實找過我麻煩,獎學金發放有時候會延遲,但最終都能收到。”
這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認了事實,又沒有提供任何額外的“證據”。
“他們信了?”
許晏清抬起頭,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他們更關心另一件事——學校服務器上周有異常登錄記錄,時間剛好是獎學金名單公示那天。”
林晚星心裏一緊。
“不過,”許晏清繼續說,“那些記錄顯示登錄IP來自周浩父親的辦公室電腦。調查組好像對此很感興趣。”
他說話時聲音很輕,只有林晚星能聽見。但話裏的信息量讓她心跳加速。
他不僅轉移了視線,還完成了一次精準的反擊。
“你......”林晚星不知道該說什麼。
“放心,所有痕跡都清理幹淨了。”許晏清合上書本,“現在,該擔心的是他們。”
他說的“他們”,顯然不止周浩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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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林晚星按照約定來到巷子裏的第三個垃圾桶旁。時間還早,才五點二十,許晏清還沒到。她靠在牆上,看着巷子口來來往往的人流。
這座城市總是忙碌的。穿着校服的學生,提着菜籃的老人,匆匆趕路的上班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彼此交錯又分離。
就像她和許晏清。如果不是那個雨天的偶然,他們可能直到畢業都不會說上一句話。
“等很久了?”
許晏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林晚星轉過身,看到他手裏提着兩個塑料袋,裏面裝着包子和豆漿。
“給你的。”他遞過來一份,“邊吃邊說,你六點要去上補習班吧?”
林晚星愣了一下。她確實報了周六晚上的數學提高班,但這事她沒跟任何人說過。
“你怎麼知道?”
“你書包側袋露出來的聽課證。”許晏清指了指,“育才補習,周六晚六點到八點半。那個老師不錯,但收費不低,你能去說明很重視。”
這種觀察力和推理能力,讓林晚星既佩服又有點不安。在他面前,好像什麼秘密都藏不住。
他們靠在牆邊吃着簡單的晚餐。包子是菜餡的,豆漿溫熱,在這個微涼的傍晚顯得格外溫暖。
“調查組那邊,真的沒問題了嗎?”林晚星問。
“暫時。”許晏清說,“他們查不到服務器上的痕跡,但周浩父親不會善罷甘休。他肯定能猜到是我做的,只是沒有證據。”
“那接下來怎麼辦?”
許晏清喝了一口豆漿,望着遠處逐漸亮起的路燈:“接下來,我們要做兩件事。第一,在數學競賽中拿到好成績,好到讓學校不得不重視我們。第二......”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我需要你的幫助,林晚星。”
“我能做什麼?”
“周浩的父親周建明,不只是校董。”許晏清從書包裏拿出一份打印的資料,遞給林晚星,“他名下有三家課外輔導機構,都是利用學校的資源招攬生源。更關鍵的是,他涉嫌挪用學校的公益基金,用來投資這些機構。”
資料上是復雜的資金流向圖,還有幾份模糊的合同掃描件。林晚星看不懂全部,但能明白其中的嚴重性。
“這些你從哪裏弄來的?”
“公開信息拼湊,加上一些合理的推斷。”許晏清說得輕描淡寫,但林晚星知道這背後需要多少技術和精力。
“你要舉報他?”
“直接舉報沒用,他上面有人。”許晏清搖頭,“我們需要輿論。需要讓這件事曝光的時機、方式都恰到好處,讓想保他的人也不敢保。”
他看向林晚星:“我記得你上學期在校報上發表過文章,還獲過獎。你文筆好,知道怎麼講故事。”
林晚星明白了。許晏清有技術,能獲取信息和制造證據;但她有筆,能讓這些信息變成有感染力、能引發共鳴的故事。
“你想讓我寫一篇報道?”
“不止一篇。”許晏清說,“我們需要一個系列。從校園霸凌開始,延伸到教育資源不公平,再觸及背後的利益鏈條。每一步都要有實錘,每一篇都要打在不同的痛點上。”
他的眼神在暮色中格外明亮:“這不是復仇,林晚星。這是讓該被看見的東西被看見。”
巷子裏的風穿過,帶起地上的落葉。林晚星握緊了手裏的豆漿杯,溫熱的觸感透過紙杯傳到掌心。
她想起父親在世時常說的一句話:“星星,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不能改變世界,但能改變看世界的人。”
“好。”她說,“我寫。”
許晏清似乎鬆了口氣,雖然表情沒什麼變化,但肩膀微微放鬆了下來。
“謝謝。”他說,“稿子你寫,發布渠道和時機我來安排。我們盡量不留下直接關聯。”
“那如果......”林晚星猶豫了一下,“如果被發現了呢?”
許晏清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我一個人承擔。你只是寫了文章,什麼都不知道。”
他說得太坦然,坦然到讓林晚星心裏發堵。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的。”她說,“既然一起開始,就要一起走到最後。”
許晏清看着她,眼神裏有某種東西閃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於平靜。
“先不說這個。”他轉移了話題,“競賽集訓下周開始,每周二、四放學後,周六全天。你得調整時間。”
“你怎麼知道集訓安排?”
“數學組的張老師私下告訴我的。”許晏清說,“他希望我們倆都能進省隊。這對學校很重要,對我們的‘安全’也很重要。”
林晚星懂了。只要他們還有價值,學校就會保護他們——至少在競賽結束前。
這很現實,但也很有效。
分別前,許晏清從書包裏拿出一個U盤:“這裏面有一些基礎資料,你先看看。寫稿不急,最重要的是理清邏輯。記住,我們要的不是情緒宣泄,而是冷靜的事實陳述。”
林晚星接過U盤,小小的金屬外殼還有些溫熱。
“對了。”許晏清走出幾步,又回過頭,“周浩明天可能會回學校。如果找你麻煩,立刻告訴我。”
“他找我麻煩幹嘛?”
“因爲他知道我們走得近。”許晏清說,“而且,他現在需要找個出氣筒。小心點,林晚星。”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她的名字,聲音在傍晚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林晚星點點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手裏的U盤沉甸甸的,像是一份契約,又像是一把鑰匙。
她不知道這把鑰匙會打開怎樣的門,但她知道,門後的世界,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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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母親還在加班。林晚星熱了剩飯,獨自吃完後回到房間。她沒有立刻寫作業,而是打開了那台老舊的筆記本電腦,插上U盤。
裏面有三個文件夾。
第一個文件夾叫“事實”,裏面是時間線、轉賬記錄、合同片段,還有幾張模糊的照片——周浩和幾個跟班在巷子裏的照片,時間戳顯示是兩個月前。
第二個文件夾叫“聲音”,裏面是幾段音頻文件。林晚星戴上耳機點開,是幾個不同學生的采訪錄音,聲音都做了處理。他們在講述被收保護費的經歷,語氣裏的恐懼和無助清晰可辨。
第三個文件夾叫“種子”,裏面只有一份文檔,標題是《當我們談論校園暴力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林晚星點開,發現這是一份詳細的寫作大綱,從現象描述到原因分析,再到可能的解決方案,邏輯清晰得像一篇學術論文。但最後有一段手寫的備注:
“不用完全按這個寫。寫下你最真實的想法,你看到的,你感受到的。真實最有力量。——許”
她看着那段話,久久沒有移動鼠標。
窗外的夜色漸深,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林晚星關掉文檔,打開一個新的空白頁面。
光標在屏幕上閃爍,像等待起跑線的運動員,又像黑暗中獨自閃爍的星。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落在鍵盤上。
標題欄,她打下第一行字:
《沉默的代價:當暴力成爲校園裏的日常》
寫作開始了。而她知道,有些東西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也許,她並不想回去。
因爲回頭路的那端,只有沉默。而前方,至少還有光——即使那光是如此微弱,需要逆着風,才能看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