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22樓樓道。
聲控燈已經熄了,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在角落幽幽發亮,投下一片慘淡的光暈。樓道盡頭的窗戶敞開着,夜風灌進來,吹得牆上的消防栓門微微晃動,發出“嘎吱”的細響。
曲筱綃蹲在2201門口。
她背靠着那扇深棕色的防盜門,身體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的小動物。懷裏抱着一摞文件,A4紙,厚厚的一疊,起碼有上百頁。紙頁的邊緣被她捏得皺巴巴的,有幾頁還折了角,像被反復翻閱過很多次。
她今天穿得很隨便——灰色的運動褲,白色的T恤,外面套了件oversized的衛衣。頭發亂糟糟地扎成丸子頭,有幾縷碎發垂下來,貼在汗溼的額頭上。臉上沒有化妝,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黑眼圈,嘴唇因爲緊張而緊緊抿着。
她的腿麻了。
從十點半開始蹲在這裏,已經蹲了一個多小時。期間換了好幾個姿勢,但無論怎麼換,腿都會麻。她試過站起來活動,但剛站起來,又怕錯過安迪回來,於是又蹲下。
現在她的整條右腿像有無數根針在扎,從腳踝一直麻到部。
但她沒動。
她只是盯着電梯的方向,眼睛一眨不眨,像守在洞口等待獵物的貓。
手裏的文件很重。
那是GI品牌的談判資料——全英文的,密密麻麻的字母,像一群黑色的螞蟻爬滿紙頁。她嚐試讀過,從下午四點一直讀到晚上十點。查了無數次詞典,翻譯軟件開了十幾個窗口,但那些專業術語、那些法律條款、那些市場數據,像一堵牆,把她死死擋在外面。
她看不懂。
真的看不懂。
“國際貿易術語通則”這個詞,她查了三遍,還是不明白“FOB”和“CIF”到底有什麼區別。“品牌授權區域劃分”那一章,她讀了五遍,還是搞不清“獨家代理”和“非獨家代理”各自的利弊。
而明天上午十點,她就要和GI中國區的市場總監談判。
如果搞砸了……
曲筱綃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
如果搞砸了,父親會怎麼說?“我早就告訴過你,做生意不是過家家。”他會收回那200萬,會讓她回別墅住,會讓她繼續當那個“除了花錢什麼都不會”的曲家大小姐。
不。
她猛地睜開眼睛。
不能回去。
絕對不能。
電梯突然響了。
“叮”的一聲,在寂靜的深夜裏格外清晰。
曲筱綃的身體瞬間繃緊。她想要站起來,但蹲得太久,腿完全不聽使喚。她只能用手撐着門,一點點、艱難地挪動身體,把自己“拖”起來。
站起來的那一刻,右腿傳來一陣劇烈的刺痛,像被電擊了一樣。她踉蹌了一下,後背重重撞在門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電梯門開了。
安迪走出來。
她今天回來得很晚。身上穿着深灰色的西裝套裙,但外套的紐扣解開了,絲巾也摘了,拿在手裏。頭發有些散亂,幾縷發絲垂在臉頰兩側。手裏拎着公文包,還有一個紙袋,裏面裝着從便利店買的礦泉水。
她的臉上帶着明顯的疲憊——眼睛裏有血絲,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那是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留下的痕跡。
看到站在門口的曲筱綃時,她的腳步停住了。
她的目光在曲筱綃身上掃過——亂糟糟的頭發,皺巴巴的衣服,蒼白的臉色,還有懷裏那摞厚厚的文件。
然後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不是生氣的皺眉,而是一種“這是什麼情況”的困惑和警惕。
她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曲筱綃,等待解釋。
曲筱綃吞了吞口水。
她的喉嚨很幹,像要冒煙。她試着開口,但第一個音節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她清了清嗓子,又試了一次:
“安……安迪姐。”
聲音很啞,很幹,像砂紙摩擦。
安迪沒回應。她只是掏出鑰匙,走向門鎖。
“安迪姐!”曲筱綃急了,往前沖了兩步,但因爲腿麻,動作有些踉蹌,差點摔倒。她穩住身體,把手裏的文件往前一遞,像在展示什麼重要的證據。
“求你幫幫我!”
這句話說出來時,她的聲音裏帶着一種真實的、近乎絕望的懇求。不是裝的,不是演的,是真的走投無路的那種懇求。
安迪的手停在門鎖上。她轉過頭,看着曲筱綃,眼神很平靜,但那種平靜下面有什麼東西在審視,在評估。
“我爲什麼要幫你?”她開口,聲音很平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我們只是鄰居。”
這句話很冷,很直接,像一把刀,切斷了曲筱綃所有的退路。
曲筱綃的臉色更白了。
她的嘴唇在顫抖,但很快,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往前又走了一步,這次距離更近了,近到能聞到安迪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是那種濃烈的香味,而是某種冷調的、像雪鬆一樣的味道。
“我知道,”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帶着一種真誠的懊悔,“我知道之前是我不對。我不該亂傳你的謠言,不該說你是……是譚宗明的小三。那些話都是瞎說的,是我嘴賤,我向你道歉,真的。”
她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安迪,眼神裏有歉意,有懊惱,還有一種“求你給我個機會”的急切。
安迪的表情沒有變化。
她只是看着曲筱綃,等待下文。
“但這次不一樣,”曲筱綃繼續說,語速加快了,像怕安迪會隨時打斷她,“這次真的關乎我的前途。我爸給了我200萬,讓我自己開公司,代理GI品牌。明天就要談判了,可這些資料……”
她抖了抖手裏的文件,紙張發出譁啦的聲響。
“全是英文的。我根本看不懂。我在國外四年,修了雙學位,成績單都是真的。但那些課……那些課我都是混過去的,考試也是靠同學幫忙。現在真的要用了,我……”
她的聲音哽了一下,但很快又接上:
“我要是搞砸了,我爸肯定要把我趕回家。他會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會說‘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會說‘你還是老老實實當你的大小姐吧’。我不能……我不能回去。”
她說最後那句話時,聲音裏有一種近乎恐懼的顫抖。
那是真實的恐懼。
安迪依然沒說話。
她的目光從曲筱綃臉上,移到她懷裏的文件上,又移回她的臉上。像是在權衡,在判斷。
幾秒鍾後,她開口:
“所以呢?”
還是那句話,但語氣稍微軟了一點點——只是一點點,像冰面上出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縫。
“所以……”曲筱綃咬了咬牙,伸手,拉住了安迪的胳膊。
她的動作很快,很突然,安迪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但曲筱綃沒鬆手,她緊緊抓着安迪的手臂,手指的力道很大,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你就當積德行善,”她的聲音更低了,帶着一種孤注一擲的懇求,“幫幫我,就這一次。翻譯這些資料,告訴我那些術語是什麼意思,那些條款該怎麼理解。不用你替我去談判,不用你爲我做任何決定,只要……只要幫我弄懂這些東西。”
她頓了頓,看着安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你是晟煊的CFO,這種商業談判對你來說,就是小菜一碟。我知道你有這個能力。我也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但……求你了。”
最後三個字,她說得很輕,但很重。
重得像把所有的尊嚴都壓了上去。
樓道裏很安靜。
只有風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深夜車輛駛過的聲音。
安迪看着曲筱綃抓着自己胳膊的手。那只手很用力,指關節泛白,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塗着淡粉色的指甲油,但邊緣已經有些剝落了。
她又看向曲筱綃的臉。
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焦慮、恐懼和孤注一擲。眼睛很紅,不知道是因爲熬夜,還是因爲想哭。
良久,安迪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很輕,很淡,像煙霧一樣飄散在空氣裏。
“我可以幫你翻譯資料,”她開口,聲音依然平靜,但多了一絲妥協的意味,“但談判我不會插手。路得你自己走。”
曲筱綃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光芒太亮,太突然,像黑暗中突然點燃的火把。她抓着安迪胳膊的手更用力了,整個人都因爲激動而微微發抖。
“謝謝!”她的聲音在顫抖,但這次是因爲喜悅,“謝謝安迪姐!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鬆開手,後退半步,深深鞠了一躬——不是那種敷衍的彎腰,是真正的、九十度的鞠躬。
“以後你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
安迪看着她的樣子,嘴角極輕微地扯了一下。不是笑,但也不是之前的冷漠。
“先進來吧。”她說,掏出鑰匙,打開門。
門開了。
2201室內的光線涌出來,溫暖,明亮,帶着一種幹淨整潔的氣息。
曲筱綃抱着文件,跟着走進去。
在門關上前的那一刻,她回頭看了一眼樓道。
安全出口的綠燈還在幽幽發亮。
像一只眼睛,注視着這場深夜的交易。
門關上了。
樓道恢復了寂靜。
而門內,一場關於拯救與成長的課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