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三,傍晚放學時分,天色陰沉得像是要壓下來。
許寒酥正在收拾書包,打算去圖書館還書。教室裏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值日生在掃地。周燼陽今天被物理老師留下幫忙整理競賽資料,說讓她先走。
她剛背起書包,張雯突然沖進教室,臉上帶着一種混合着震驚和興奮的表情:“寒酥!出事了!周燼陽在天台!”
許寒酥的心猛地一沉:“什麼?”
“四班那個趙晴,”張雯喘着氣,“就是那個一直纏着周燼陽的女生,她把周燼陽堵在天台,說……說如果他不答應和她在一起,她就跳下去!”
世界突然安靜了幾秒。許寒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要撞碎胸骨。
“在……在哪?”她的聲音在抖。
“五樓天台!好多人在下面看!”
許寒酥扔下書包,沖出教室。樓梯很長,她跑得很快,心髒在胸腔裏狂跳,肺部像要炸開。腦子裏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念頭:不要出事,周燼陽不要出事……
跑到三樓時,她聽見上面傳來嘈雜的聲音——驚叫聲,議論聲,還有老師焦急的喊聲:“同學!冷靜!有話好好說!”
她擠過人群,終於來到五樓走廊。走廊盡頭的消防門敞開着,外面就是天台。幾個老師堵在門口,正在試圖勸說。
透過人縫,許寒酥看見了那一幕。
天台上,趙晴站在護欄邊緣。她穿着單薄的校服,長發在冷風中狂亂地飛舞。臉頰上有淚痕,眼睛紅腫,但眼神很決絕。
周燼陽站在離她三米遠的地方。他背對着走廊,許寒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見他僵直的背影,和緊握成拳的手。
“周燼陽!”趙晴的聲音尖利,帶着哭腔,“我喜歡你一年了!從高一開學就喜歡你!我每天給你帶早餐,給你寫紙條,給你織圍巾……你爲什麼從來不看我一眼?”
周燼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是因爲許寒酥嗎?”趙晴的聲音更尖了,“那個又胖又土的許寒酥?她有什麼好?她成績沒我好,長得沒我漂亮,家裏還沒錢!你爲什麼選她不選我?”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扎進許寒酥心裏。她站在人群裏,手指冰涼,渾身發抖。
“趙晴同學,”班主任王老師試圖靠近,“你先下來,我們好好談……”
“別過來!”趙晴往後退了一步,半個腳掌已經懸空,“周燼陽,我今天就要一個答案。你答不答應和我在一起?”
風很大,吹得她的校服獵獵作響。樓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驚呼聲此起彼伏。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
許寒酥緊緊盯着周燼陽的背影。她在心裏喊:不要答應,周燼陽,不要答應……
然後她聽見了他的聲音。很平靜,但很清晰:
“我答應你。”
三個字。
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許寒酥心上。
趙晴愣住了,臉上閃過難以置信的喜悅:“真……真的?”
“真的。”周燼陽說,“你先下來。”
“你發誓!”
“我發誓。”周燼陽的聲音依然平靜,“你先下來,我們好好說。”
趙晴猶豫了幾秒,終於慢慢從護欄邊緣走下來。在她雙腳落地的那一刻,幾個老師沖上去拉住了她。她掙扎着,哭着喊:“周燼陽!你說好了!你說好了要和我在一起!”
周燼陽轉過身。
那一刻,許寒酥看見了他的臉。
沒有表情。沒有憤怒,沒有無奈,沒有喜悅。就是一片空白,像被抽空了所有情緒的空殼。
他的目光掃過人群,在許寒酥臉上停留了一瞬。
很短的一瞬。
但許寒酥讀出了裏面的東西——疲憊。深深的,從骨頭裏透出來的疲憊。
然後他移開目光,跟着老師離開了天台。
人群開始散去,議論聲四起:
“我的天,周燼陽居然答應了……”
“趙晴也太瘋了吧?用跳樓威脅?”
“可是周燼陽真的答應了……那他是不是要和趙晴在一起了?”
“那許寒酥怎麼辦?”
許寒酥站在原地,手腳冰涼。張雯走過來,小心翼翼地說:“寒酥,你……沒事吧?”
她搖搖頭,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氣管像被凍住了。
她轉過身,慢慢走下樓。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軟綿綿的,沒有實感。
走廊很長,燈光很亮,但她覺得眼前一片模糊。
周燼陽答應了。
他說“我答應你”。
雖然是被迫的,雖然是爲了救人。
但他還是答應了。
那個說要和她做一輩子好朋友的人,那個說過“朋友就是這樣”的人,現在成了別人的男朋友——即使是名義上的。
許寒酥走到二樓時,腿一軟,差點摔倒。她扶住牆壁,慢慢蹲下來,抱住膝蓋。
眼淚終於掉下來。
無聲的,洶涌的,止不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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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消息傳遍了整個年級。
各種版本都有:
“周燼陽爲了救趙晴,答應和她在一起了!”
“趙晴以死相逼,周燼陽沒辦法才答應的。”
“其實周燼陽早就喜歡趙晴了吧?不然怎麼會答應?”
“那許寒酥呢?他們不是關系很好嗎?”
許寒酥沒有看手機,沒有回消息。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坐在床上,抱着膝蓋,盯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母親來敲過一次門:“寒酥,吃飯了。”
“我不餓。”她的聲音嘶啞。
母親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走了。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牆上掛鍾的滴答聲。許寒酥想起很多事。
想起五年級的那個秋天,周燼陽轉學來的第一天。他說“這兒挺好的”。
想起六年級的操場,他教她踢球,說“踢球就是踢球,想那麼多幹嘛”。
想起初三的那個新年夜,她在雪地裏等他,他說“我原諒你了”。
想起高一他翻牆給她買炒面,寫三千字檢討,說“朋友就是這樣”。
想起他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一輩子的好朋友。
現在,他成了別人的男朋友。
即使是被迫的,即使是假的。
但他確實答應了。
許寒酥不知道該怎麼辦。是該生氣?該傷心?該理解他的苦衷?還是該……離開?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心很疼。像被什麼東西挖走了一塊,空蕩蕩地漏着風。
手機震動了一下。她拿起來看,是周燼陽發來的消息:
“對不起。今天的事……”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關掉了手機。
她不想看解釋。不想聽理由。
她只想一個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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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許寒酥沒有去上學。
她給班主任發了短信,說自己感冒了。母親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實有點燙——是昨天吹了冷風,也是心裏鬱結。
“好好休息。”母親給她倒了熱水,放了藥在床頭。
許寒酥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陽光從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灰塵在光裏飛舞,像無數細小的、無望的夢。
她想起趙晴站在天台上的樣子。那麼決絕,那麼瘋狂,那麼……不計後果。
趙晴敢用生命去威脅,去爭取。
而她呢?她連一句“我喜歡你”都不敢說。
這就是差距嗎?勇氣的差距?
可是趙晴的勇氣,傷害了別人,也綁架了別人。
那樣的勇氣,她寧願不要。
手機又震動了幾次。有陳婷婷的消息,有張雯的消息,有林驍的消息。都是在問“你還好嗎?”“周燼陽和趙晴的事是真的嗎?”“需不需要我陪你?”
她沒有回。
中午,門鈴響了。母親去開門,然後進來問:“寒酥,你同學來看你了。”
許寒酥坐起來,心裏一跳——是周燼陽嗎?
但進來的,是江梅。
江梅提着一袋水果,站在門口,有些拘謹:“許寒酥同學,聽說你生病了……我來看看你。”
許寒酥愣住了:“你……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我問了王老師。”江梅小聲說,走進來,把水果放在桌上,“你……還好嗎?”
“還好。”許寒酥說,聲音依然嘶啞。
江梅在床邊坐下,看着她紅腫的眼睛,猶豫了一下:“昨天的事……我聽說了。”
許寒酥低下頭,沒說話。
“沈耀說,周燼陽是被迫的。”江梅的聲音很輕,“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他不答應,趙晴真的可能跳下去。周燼陽是爲了救人。”
“我知道。”許寒酥小聲說,“我知道他是爲了救人。”
“那你還……”江梅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可是他還是答應了。”許寒酥的眼淚又涌上來,“他成了別人的男朋友……即使是名義上的,即使是假的。但全校都知道了……他們都覺得,周燼陽和趙晴在一起了。”
江梅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許寒酥,你喜歡周燼陽吧?”
這個問題太直接。許寒酥的眼淚掉下來,點了點頭。
“那他呢?”江梅問,“他喜歡你嗎?”
許寒酥搖頭:“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說過。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會爲了對方翻牆買炒面嗎?會爲了對方寫檢討嗎?”江梅說,“許寒酥,有時候行動比語言更真實。”
許寒酥怔住了。
“沈耀說,”江梅繼續說,“周燼陽昨天從天台下來後,一直很沉默。物理老師讓他幫忙整理資料,他一個字都沒說,就是埋頭幹活。後來沈耀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
“他說什麼?”
“他說,‘我會處理好的’。”江梅看着許寒酥,“許寒酥,給他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時間。”
許寒酥的眼淚不停地流。江梅遞給她紙巾,安靜地等着她哭完。
哭夠了,許寒酥擤了擤鼻子:“江梅,你和沈耀……真好。”
江梅的臉微微紅了:“我們……我們就是互相學習。”
“他喜歡你吧?”許寒酥問。
江梅低下頭,手指絞着衣角:“我……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說過。”
“但他對你很好,”許寒酥說,“把他的筆記都給你,花時間給你講題,看你的眼神……很溫柔。”
江梅的臉更紅了:“那是因爲……我努力。”
“不只是因爲努力,”許寒酥說,“努力的人很多,但他只對你這樣。”
江梅沒說話,但嘴角很輕地揚了一下。
那個笑容,很甜。
許寒酥突然有點羨慕。不是羨慕江梅有沈耀,是羨慕他們之間的關系——純粹,平等,互相欣賞,互相成就。
而她和周燼陽之間……有太多的自卑,太多的懷疑,太多的不平衡。
也許這就是問題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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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梅走後,許寒酥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她想起周燼陽說“我答應你”時的背影。想起他轉身時疲憊的眼神。想起他發來的那句“對不起”。
他一定也很累吧。
被一個不喜歡的人以死相逼,被迫答應一個不想答應的要求,還要承受所有人的議論和誤解。
而她現在,躲在家裏,生他的氣,傷心,難過。
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拿起手機,點開周燼陽的對話框。最後一條消息還是他發來的“對不起。今天的事……”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打字:
“你還好嗎?”
發送。
幾乎是立刻,對方正在輸入……
“不好。”
很簡單的兩個字,但許寒酥能感受到裏面的重量。
“趙晴怎麼樣了?”
“在醫院。心理醫生在和她談話。”
“那你呢?”
“我在學校天台。”
許寒酥的心髒猛地一跳。她坐起來,飛快地打字:
“你在天台幹什麼?你別做傻事!”
“吹風。”
“你等着,我馬上來學校!”
她掀開被子下床,穿上外套。母親在客廳問:“寒酥,你去哪?”
“學校有點事!”她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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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傍晚,天色暗得很快。許寒酥跑到學校時,天已經快黑了。
她沖上五樓,推開消防門。
周燼陽果然在天台。他坐在護欄邊的水泥地上,背靠着牆壁,仰頭看着深藍色的天空。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
四目相對。
他的眼睛很紅,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校服外套敞開着,露出裏面的白色毛衣。
“你怎麼來了?”他問,聲音嘶啞。
“怕你做傻事。”許寒酥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
周燼陽笑了,很苦的笑:“我不會。”
“趙晴她……”
“她有抑鬱症。”周燼陽打斷她,“高一就有,一直在吃藥。但她家裏人不知道,老師也不知道。她昨天……是發病了。”
許寒酥愣住了:“你怎麼知道?”
“心理醫生告訴我的。”周燼陽說,“她需要治療,需要幫助,而不是……一個男朋友。”
“那你答應她……”
“我當時不知道。”周燼陽閉上眼睛,“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答應,她真的會跳下去。我賭不起。”
許寒酥的心揪緊了。她能想象當時的壓力——一條人命懸在眼前,所有人都看着你,等着你做決定。
如果是她,她可能也會答應。
“對不起,”周燼陽說,聲音很輕,“讓你難過了。”
許寒酥的眼淚又掉下來:“我沒有……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害怕。”
“怕什麼?”
“怕你真的和她在一起……怕你不要我了……”
周燼陽轉過頭,看着她。天色已經很暗了,但許寒酥能看清他眼裏的光——疲憊的,但溫柔的光。
“許寒酥,”他說,“我答應過你,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這個承諾,永遠不會變。”
“可是你現在……”
“我會和趙晴說清楚。”周燼陽說,“等她病情穩定了,我會告訴她,昨天是權宜之計。我不能騙她,也不能騙自己。”
他頓了頓:“更不能騙你。”
許寒酥的眼淚洶涌而出。她抱住膝蓋,把臉埋進去,哭出聲來。
周燼陽沒有勸她,只是靜靜地坐着,等她哭完。
風吹過天台,很冷。但許寒酥覺得,心裏某個地方,慢慢暖了起來。
哭夠了,她抬起頭,眼睛紅腫:“周燼陽,你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她終於問出來了。
周燼陽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後他伸出手,很輕地擦掉她臉上的淚。
“喜歡。”他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從五年級到現在,一直喜歡。”
許寒酥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
“那你爲什麼……從來不告訴我?”
“因爲害怕。”周燼陽說,“怕你還沒準備好,怕你拒絕,怕連朋友都做不成。”
他頓了頓:“而且,我想等。等你變得足夠自信,等你不再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等你……能坦然接受我的喜歡。”
許寒酥的眼淚又流下來,但這次是喜悅的淚。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的自卑,知道她的懷疑,知道她所有的不安。
他在等她。
等她成長,等她蛻變,等她有勇氣站在他身邊,不是作爲需要他照顧的小女孩,而是作爲平等的、能並肩而行的人。
“周燼陽,”她小聲說,“我現在……還是不夠好。”
“我知道。”周燼陽說,“我也不夠好。我們都還在成長。”
他看着她:“所以,我們可以慢慢來。等你準備好了,等我覺得自己配得上你了,我們再……重新開始。”
許寒酥用力點頭:“好。”
他們相視而笑。雖然眼淚還沒幹,雖然問題還沒解決,但心裏某個地方,已經明亮起來了。
天完全黑了,星星一顆顆亮起來。
周燼陽站起來,伸出手:“走吧,該回家了。”
許寒酥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很有力。
他們並肩走下天台。走廊裏的燈已經亮了,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上,緊緊挨着。
“周燼陽,”許寒酥小聲說,“趙晴的事……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周燼陽搖頭,“我會處理好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我相信你。”許寒酥說,這次是真心的。
走到校門口時,周燼陽停下腳步:“許寒酥。”
“嗯?”
“謝謝你今天來找我。”他說,眼睛裏有星光,“還有……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沒關系。”許寒酥笑了,“我們是朋友嘛。”
一輩子的朋友。
也許以後,會是更多。
但現在,這樣就很好。
他們分道揚鑣。許寒酥走了幾步,回頭看。周燼陽還站在原地,朝她揮了揮手。
她也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快步走回家。
心裏很輕,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原來把話說開,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被喜歡,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成長,是這樣的感覺。
雖然前路還有很多問題——趙晴的事,學校的議論,未來的不確定。
但她不怕了。
因爲有人陪着她。
因爲有人在等她。
因爲她終於,有勇氣去面對了。
這就是最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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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許寒酥在日記本上寫:
“今天發生了好多事。
趙晴以死相逼,周燼陽被迫答應。
我很難過,很害怕。
但江梅來看我,她說要給他時間。
我去學校找他,他說他喜歡我,從五年級到現在。
他說他在等我成長。
我也在等。
等自己變得更好,等自己足夠勇敢,等自己能坦然站在他身邊。
他說我們可以慢慢來。
好,那就慢慢來。
不急。
因爲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周燼陽,謝謝你喜歡我。
也謝謝我,終於有勇氣相信——
我值得被你喜歡。”
寫完,她合上日記本,看向窗外。
夜色溫柔,星光燦爛。
她想,明天一定會更好。
因爲今天,他們終於把心裏的話,說出來了。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