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空無一物。當加倍的鎮靜劑如冰冷的潮水將林淵的意識卷入深海時,那片黑暗反而顯露出其內部的紋理——那是他自身神經脈沖被藥物強行放緩後,呈現出的、規律而詭異的“背景輻射”。在這片凝滯的意識深海中,唯有左手手心那一點“熾熱”的共鳴,如同永不熄滅的餘燼,頑固地散發着區別於一切的頻率。
維生艙外,警報的紅光已轉爲柔和的警示藍光。實驗室裏,穿着白色防護服的技術人員正小心翼翼地將幾根臨時加裝的、更精密的探針線路從林淵頭部和軀幹的主要神經簇旁移開。剛才那場由“守護者”殘留力量引發的反向脈沖沖擊,不僅幹擾了“神經藤”母體,更燒毀了三條高靈敏度神經信號采集回路。
“所有非必要神經連接已物理斷開。生物信號監測系統切換至備用鏈路。目標生命體征平穩,鎮靜劑效力預計持續六至八小時。”助理匯報着,聲音裏殘留着一絲後怕。
“教授”站在主控台前,目光沒有離開屏幕上林淵左手區域的局部放大熱成像圖。那裏,皮膚下的溫度比周圍高出0.8攝氏度,呈現出一種不規則的、緩慢擴散的淡紅色斑塊,邊緣有極其微弱的、類似電路板熱輻射的紋路。
“他體內的‘污染’,不是簡單的記憶或情感殘留……”“教授”喃喃自語,手指在觸摸屏上快速操作,調出剛才反向脈沖的頻譜分析圖,“看這個波形峰值和衰減模式……這不是生物電信號,更像是某種……高度集成的、生物兼容性的‘固件’或‘烙印’?林振華當年到底做了什麼?他把‘守護者’的核心協議,以物理方式‘燒錄’進了自己兒子的神經系統裏?”
這個發現既讓他感到憤怒(計劃出現了不可控變量),又讓他興奮得指尖微顫(這是前所未有的研究樣本)。他想起“園丁”曾含糊提過的,關於“守護者”計劃早期一些過於激進、甚至觸及倫理禁忌的“生物-信息融合”實驗方向。難道林振華在失蹤前,已經偷偷完成了某種終極的人體實驗,而實驗體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立刻對目標左手及左臂進行深度組織掃描和生物化學分析,我要知道那‘烙印’的物理形態、化學成分,以及它與目標神經系統結合的具體深度和方式。”“教授”下令,眼中閃爍着冷酷的科研光芒,“另外,通知‘母巢’維護組,對‘神經藤’母體進行全頻段適應性微調,重點增強對剛才那種異常諧波的屏蔽和中和能力。在徹底解析並控制這個‘烙印’之前,暫停對‘火種’的一切主動意識引導和整合嚐試。我們不能再刺激它,但必須理解它。”
“那‘火種’本身……”
“轉入純觀測模式。只監測,不互動。記錄他所有自然狀態下的神經活動,尤其是深度睡眠或藥物昏迷狀態下的潛意識活動。也許當他的意識防御降到最低時,那個‘烙印’會展現出更多特征。”教授頓了頓,“還有,加快白樺林現場的‘遺跡’發掘和‘防火牆殘骸’的回收進度。我有理由懷疑,林振華在那裏留下的‘終極協議物理載體’,可能與這個‘烙印’是配套的,甚至是激活或控制它的‘鑰匙’。”
他最後看了一眼維生艙中昏迷的林淵,眼神復雜。這個年輕人不再僅僅是一個理想的“核心”載體,更變成了一個危險的、充滿誘惑的謎題。
“在我們完全掌控這個變量之前,‘萌芽’的最終綻放,必須暫緩。”
純白色房間內,蘇晴結束了額外三小時的“基礎頻率同步訓練”。這種訓練枯燥而疲憊,要求她的腦波活動盡可能與“萌芽”網絡的基礎載波保持同步,如同在流水線上將自己校準成一個標準的零件。但她的意識深處,一座微型的“分析堡壘”正在無聲地建立。
她利用訓練間隙“被允許”查看的有限系統狀態數據,結合自己之前的觀察和猜測,在心中默默勾勒着這個設施的粗略地圖和運作規律。幾點關鍵的認知逐漸清晰:
第一,這個設施的核心是“母巢”(“神經藤”母體所在地)和與之相鄰的“核心實驗區B3”(林淵所在)。兩者是能量和數據的雙中心。
第二,連接“母巢”和B3的,除了看得見的線路管道,應該還有一條或多條供高級人員通行的“安全通道”。這種通道的訪問權限極高,但理論上,作爲即將參與“整合引導”的“引導者”,她或許有接近甚至使用部分段落的機會——當然,是在嚴密監視下。
第三,系統的“安全協議”雖然嚴密,但存在周期性波動。每日凌晨04:00-04:30的“環境消殺”期間,生物監測會減弱。而剛才因林淵引發的“幹擾事件”導致安全升級,也可能在系統切換和調整時,產生短暫的非預期漏洞。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林淵體內有能對抗“錨點”頻率的東西。那種“熾熱排斥”反應,是她潛在的盟友。她需要找到一種方法,在不引發系統警報的前提下,更精確地“測量”甚至“記錄”那種反應的數據,或許能從中找到幹擾或破壞“整合”的方法。
就在她默默推演時,房間門滑開。進來的不是白衣技術人員,而是“園丁”本人。他依舊穿着那身灰色長衫,手裏這次沒拿茶杯,而是握着一個巴掌大小的、半透明如玉的平板設備。
“看來初步訓練完成了。”園丁的聲音依舊溫和,“感覺如何?”
“頭很暈,像是連續聽了十幾個小時的單一頻率噪音。”蘇晴揉了揉太陽穴,表情疲憊而真實——這倒不全是僞裝。
“這是必要的過程。你的神經需要熟悉‘萌芽’的‘土壤’。”園丁在她對面坐下,將那個玉質平板放在桌上,屏幕自動亮起,顯示的並非復雜數據,而是一幅……手繪的、有些潦草的腦部解剖與能量場疊加的示意圖。
“這是你父親蘇建國,在早期參與‘守護者’輔助研究時,留下的一些個人筆記草圖。”“園丁”用手指放大圖像的一角,那裏用紅筆標注着一行小字:“特定情感頻率(如強烈的守護意志、正義信念)可能產生非線性神經諧波,對標準化控制頻率具有擾動效應……”
蘇晴的心髒猛地一跳。父親!他果然早就察覺了“源代碼”計劃的危險,並私下做過研究!
“你父親是個細膩的觀察者。”園丁的語氣帶着某種懷念,“他發現了情感與神經科學交叉的一個有趣邊緣領域。可惜,他的研究方向被‘守護者’計劃的主導者(尤其是林振華)引向了對抗和防御,試圖用個體的、不可控的情感力量,去構建所謂‘防火牆’。這是本末倒置。”
他看向蘇晴:“但你現在有機會,將你父親的發現,用在更偉大的方向上。作爲‘引導者’,你與‘核心’(林淵)的連接,尤其是情感層面的隱性連接,是‘錨點’頻率無法完全覆蓋的。我們需要你,不僅僅是用‘錨點’去安撫他,更是要用你自身的情感頻率——當然,是經過淨化和引導的——去‘共鳴’他,軟化他意識中那些因對抗而產生的尖銳棱角,幫助他的意識更平滑地融入網絡的‘集體溫情’。”
蘇晴聽明白了。他們不僅要利用她的技術身份,更要利用她與林淵之間可能產生的情感聯結,作爲馴化的“糖衣”。這比單純的技術控制更卑劣,也更危險。
“我……該怎麼做?”她垂下眼,掩飾住眼中的冰冷。
“這個設備,”“園丁”將玉質平板推到她面前,“內置了經過特殊調制的‘情感共鳴輔助程序’。它會監測你在引導過程中自然產生的情感波動(對林淵的關切、擔憂等),並將其‘提純’、‘放大’,轉化爲一種溫和的、具有引導性的神經諧波,輔助‘錨點’頻率進行工作。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接下來的引導預演和實際整合中,盡量放鬆,回憶你與林淵接觸時產生的那些‘正向’情緒,信任這個程序。”
蘇晴接過平板。入手溫潤,但她的心如同墜入冰窟。這相當於一個情感竊取和扭曲器,將她的真實感受變成馴化林淵的武器。
“當然,”“園丁”補充道,語氣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爲了確保引導的方向正確,程序也會對你的初始情感輸入進行輕微的‘校準’。這可能會帶來一些……細微的感官調整,比如強化某些記憶片段,弱化另一些。這是爲了大局,也是爲了你們好。”
情感操縱。記憶修改。他們要把她也變成這個系統的一部分,一個活體的、自我欺騙的馴化工具。
蘇晴緊緊握住平板,指節發白,但臉上努力維持着平靜,甚至露出一絲猶豫的順從:“我……明白了。我會嚐試。”
“很好。”“園丁”站起身,“一小時後,進行第一次正式引導情境模擬。林淵仍處於藥物鎮靜狀態,這是進行淺層意識‘烙印’測繪和嚐試情感共鳴引導的窗口。好好準備。”
他離開了。門關上。
蘇晴獨自坐在白色的房間裏,看着手中那個看似精美、實則惡毒的設備。憤怒和惡心在胸腔翻騰,但都被她強行壓下。她不能崩潰,不能失控。
她仔細檢查這個平板。外殼渾然一體,沒有可見的接口或按鈕。屏幕只在“園丁”操作時亮起,現在又恢復了黑暗。她嚐試用指甲摳邊緣,毫無縫隙。這顯然是一個高度集成的封閉系統。
但“園丁”說,它會“監測”她的情感波動。這意味着它有生物傳感器,很可能通過接觸皮膚(比如手持)來采集數據。那麼,它是否也可能……對外發射信號?與主系統連接?
一個極其大膽、近乎異想天開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在她腦海中炸開。
如果……她不把這個設備當作“情感輸入器”,而是當作一個…… “信號注入器”呢?
“園丁”希望她輸入“正向”情感去“共鳴”林淵。但如果她反向操作,在手持設備、假裝配合引導的同時,拼命集中精神,去“回憶”和“感受”那些最強烈的、充滿對抗和破壞欲的念頭——對“教授”和“園丁”的仇恨、對破壞這個系統的渴望、甚至是對“錨點”頻率本身的反感和排斥——那麼,這個“情感共鳴輔助程序”,會如何處理這些“負面”輸入?
是直接屏蔽?還是會嚐試“校準”和“轉化”?在“校準”過程中,會不會有某些未被完全過濾的“雜波”或“錯誤數據”,被她那經過父親遺傳的、對神經頻率異常敏感的特質,引導着…… 反向注入到她所連接的系統中?
這就像試圖用病毒文件去攻擊一個殺毒軟件。成功率極低,風險極高,一旦被察覺,後果不堪設想。
但這是她目前能看到的,唯一可能從內部發起攻擊的途徑。她必須試試。
她將平板緊緊握在手中,閉上眼睛,開始主動“回憶”。不是溫暖的關切,而是冰冷的憤怒;不是擔憂的引導,而是決絕的破壞欲。她想象着“錨點”頻率的波形,然後在意識中將其扭曲、撕裂;她回憶林淵意識中那股“熾熱排斥”的感覺,嚐試在腦海中復現、放大……
玉質平板的屏幕邊緣,極其微弱地,閃過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暗紅色的光暈。
白樺林深處,幹涸溪流旁的破舊護林屋。
屋內彌漫着塵土、黴味和一種鬆脂燃燒的氣息。壁爐裏,幾根撿來的枯枝正噼啪燃燒,提供着有限的光和熱。陳瑤縮在壁爐前一張瘸腿的木椅上,受傷的右腳踝已經被那個救她的、臉上塗着油彩的男人用找到的舊布條和樹枝簡單固定住。疼痛依然清晰,但比剛才好了許多。
男人自稱“雷”。他沒有全名,只說“渡鴉”是他的老搭檔,陳默是他很欣賞的後輩。他身材精悍,動作幹練,臉上油彩遮住了大部分容貌,只露出一雙在火光下顯得異常銳利和疲憊的眼睛。他正在檢查陳瑤帶來的那個老式U盤,用的是一台看起來比U盤本身先進不了多少的、厚重如磚頭的軍用加固筆記本電腦。
“加密方式很老派,是你父親那代人喜歡用的多層混沌算法混合物理密鑰驗證。”雷的聲音沙啞,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屏幕上一行行代碼飛速滾動,“你哥哥很謹慎,把密鑰拆成了兩部分:算法密鑰在U盤固件裏,物理密鑰……應該是一個只有你知道的、與特定時間和地點相關的‘信物’或‘記憶’。”
他抬頭看向陳瑤:“你仔細想想,陳默有沒有給過你什麼特別的東西,或者反復叮囑你在某個特定時間、特定地點要記住什麼?比如一首歌的旋律在某個鍾點聽起來不一樣,或者一張照片在某個角度能看到特殊記號?”
陳瑤忍着腳踝的疼痛和身體的寒冷,努力回憶。哥哥的笑容,哥哥帶她去過的地方,哥哥說過的話……突然,她想起每年哥哥休假回家,都會在清明節那天的黃昏,帶她去城北的烈士陵園,在一座無名的墓碑前靜坐一會兒。哥哥從不解釋那是誰,只說“記住這個地方,記住這個時間”。她還記得,有一次黃昏的光線穿過鬆柏,恰好將墓碑旁一塊不起眼的、帶有凹痕的石頭的影子,拉長投射在墓碑基座的某個位置,形成一個奇特的、像鑰匙齒痕的形狀……
“烈士陵園……無名碑……清明黃昏……石頭影子……”陳瑤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些關鍵詞。
雷的眼睛亮了一下:“時間和地點關聯的視覺密鑰!很可能!”他在電腦上輸入這些信息,結合U盤的算法開始暴力破解。
等待的過程中,雷一邊警戒着窗外,一邊低聲告訴陳瑤一些事情。
“白樺林下面,不簡單。當年‘破曉小組’在這裏有過一個代號‘磐石’的前沿觀測站,主要任務是監控邊境異常活動和研究一種……本地特有的、能微弱影響生物電場的特殊地質輻射。林振華是後期加入的,他懷疑這種輻射可能與‘源代碼’計劃尋找的某種‘天然放大器’或‘載體’有關。”
“後來白樺林事件爆發,觀測站被毀,大部分數據丟失。但‘教授’和‘園丁’一直沒放棄這裏。他們相信,林振華在最後時刻,不僅在這裏試圖激活某種對抗‘源代碼’的‘終極協議’,更可能利用了那種特殊輻射和‘磐石’站的剩餘設施,將協議的‘物理載體’——可能是某種裝置,也可能是加密的實體數據核心——藏在了這裏。過去幾年,他們一直用各種僞裝(地質勘探、林業研究)在這裏偷偷摸摸地找。”
“直到最近,他們不知怎麼定位到了一個疑似‘載體’埋藏點,才大規模進駐,就是你看到的藍光和機械。”雷指了指窗外林地深處那隱約的藍芒,“‘渡鴉’拼死傳出消息,說‘載體’一旦被他們得到並破解,可能會徹底改變‘萌芽’網絡的性質,甚至可能加速‘替換’進程。我們必須阻止他們拿到,或者,至少要先一步拿到,搞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陳瑤聽得心驚膽戰:“那我們……”
“咔嚓。”一聲輕響從筆記本電腦傳來。
屏幕上的進度條走到了盡頭,一個文件夾圖標跳了出來。破解成功了!
雷立刻點開文件夾。裏面文件不多,有幾個加密的視頻日志,一些掃描的設計草圖,一個標注爲“白樺林‘磐石’站最終結構圖與輻射聚焦點坐標”的文件,以及……一個名爲“給瑤瑤”的純文本文件。
陳瑤顫抖着點開那個文本文件。裏面是哥哥陳默留給她的,最後的、未發送的信。
“瑤瑤,如果你看到這個,說明我已經不在了,而你很勇敢地走到了這裏。對不起,把你卷進來。有些事,我必須去做,也必須留下線索。爸爸的死不是意外,我的調查觸及了一個叫‘源代碼’的可怕計劃。他們的觸角很深,連我們內部都有問題。白樺林是關鍵,林淵的父親林振華在這裏藏了能對抗他們的東西,但具體是什麼,我還沒完全查清。我只知道,那東西的啓動,可能需要林淵本人,以及……一種特殊的‘頻率鑰匙’,那鑰匙可能與爸爸當年研究過的一種‘情感共振’現象有關。瑤瑤,保護好自己,如果可以,幫幫林淵。他很苦,但他值得信任。永遠愛你的哥哥,陳默。”
淚水模糊了陳瑤的視線。哥哥……
雷快速瀏覽着其他文件,尤其是那張最終結構圖。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
“不對……‘磐石’站的最下層結構……這個輻射聚焦點的位置……”他對比着窗外藍光的方向和自己設備上一個簡陋的定位儀讀數,“他們挖掘的位置,根本不是‘載體’埋藏點!那裏是……是當年‘磐石’站爲了研究輻射而建造的‘生物實驗區’和‘廢棄物封存井’!下面封存着早期實驗產生的一些具有高輻射性、且可能對神經系統有不可預測影響的變異生物樣本和化學廢料!”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駭:“‘教授’他們……要麼是找錯了地方,要麼……”
一個更可怕的猜測浮現。
“要麼,他們根本不是在找‘守護者’的‘載體’!”雷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錘,“他們是想引爆那個封存井,利用裏面的高輻射變異物質和化學廢料,人爲制造一場大規模的、針對特定神經頻率的‘污染爆炸’!這種污染如果與他們的‘神經藤’信息素結合……可能成爲一種覆蓋範圍極廣的、強制性的‘意識清洗場’!這才是他們所謂的‘萌芽’最終階段——不是溫柔的融合,而是用暴力輻射‘燒掉’舊有意識的抵抗,強行播種新的‘空白模板’!”
陳瑤捂住嘴,止住驚叫。
“我們必須立刻通知‘渡鴉’和林淵他們!還要想辦法破壞他們的挖掘引爆裝置!”雷合上電腦,迅速收拾裝備,“你的腳能走嗎?我們得靠近一點,確認情況,然後……”
他的話戛然而止。
護林屋那扇破舊的木門外,傳來了清晰的、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以及槍械上膛的“咔嚓”聲。
一個經過擴音器處理、帶着冰冷電子質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裏面的人,放下武器,雙手抱頭,慢慢走出來。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重復,放下武器,走出來。”
火光映照下,陳瑤和雷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蒼白。
核心實驗區B3,維生艙內。
林淵在深度的藥物昏迷中,做了一個漫長而破碎的夢。他夢見了白樺林,但林子裏的樹都在燃燒,發出藍色的火焰,卻沒有溫度。他看見陳默站在火焰中,回頭對他笑,嘴巴開合,卻沒有聲音。他看見父親林振華的背影,走向火焰深處,手裏拿着一個發光的、如同樹根般盤繞的銀色物體。他想追上去,腳下卻變成了一片粘稠的、淡藍色的“沼澤”,無數發光的藤蔓從沼澤中伸出,纏繞住他的手腳,要將他拖入深處。
就在他即將被淹沒時,左手手心傳來一陣灼痛。那痛感如此真實,瞬間刺穿了夢境的迷障。他低頭,看見自己的左手手心裏,竟然浮現出一個極其復雜、微微發光的暗紅色刺青般的圖案——那圖案的形狀,與他記憶中父親留下的銀色信使上的某個局部紋路,一模一樣!
刺痛驚醒了他。
不是完全清醒,鎮靜劑的效力仍在,但他恢復了一絲模糊的感知。他發現自己還躺在維生艙裏,但周圍的儀器嗡鳴聲似乎有些不同,更低沉,更……戒備森嚴?左手手心的灼熱感正在緩慢褪去,但那“刺青”的幻象殘留了片刻,才徹底消失。
是夢?還是……那個“烙印”在藥物作用下顯形了?
他試圖移動手指,極其艱難,但似乎比完全癱瘓好一點。他集中全部殘餘的意志,嚐試去“感覺”左手。沒有刺痛,沒有灼熱,只有一種……奇特的“存在感”,仿佛那裏的皮膚下面,多了一層不屬於他自己的、沉睡的“殼”。
就在這時,他聽到維生艙外傳來“教授”和另一個陌生聲音(似乎是新來的高級技術人員)的低聲交談,隔着艙體和藥物帶來的遲鈍聽覺,斷斷續續:
“……左手生物掃描初步結果……皮層下約1.5毫米深度,存在非典型蛋白質與稀有金屬離子沉積層,排列結構呈現高度有序的微觀晶格……確認爲人工植入或誘導生長……與中樞神經系統的鏈接方式……前所未見……”
“光譜分析顯示,該沉積層對特定頻段(與‘守護者’遺留頻率吻合)的能量輸入有強烈諧振響應……初步判斷,這很可能是一個生物集成的‘頻率接收與轉換裝置’,甚至是……一個‘生物密鑰’。”
“白樺林現場傳來最新分析……‘磐石’站封存井下方,除了已知輻射廢料,檢測到高濃度‘同源稀有金屬離子’及異常能量讀數……推測林振華當年可能將‘終極協議載體’的核心部件,或‘密鑰’的另一部分,藏在了廢料深處作爲掩護……”
“……必須盡快獲得‘火種’左手沉積層的完整諧振圖譜,並與白樺林探測到的‘同源信號’進行匹配……這可能是激活或控制‘載體’的唯一方法……”
林淵的心在冰冷的軀殼中劇烈跳動。左手裏的東西……是鑰匙?父親把鑰匙“種”在了他的身體裏?而鎖,藏在白樺林那片危險的輻射廢料之下?
“教授”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決斷:“……不能再等了。準備‘微創神經探針組’,我要在‘火種’蘇醒前,對左手沉積層進行一次低強度的主動頻率刺激和測繪,獲取基礎諧振模型。同時,命令白樺林現場,加快對封存井同源信號源的定位和挖掘準備。一旦我們這裏拿到基礎模型,就立刻嚐試遠程初步激活測試!”
他們要強行刺激他手裏的“鑰匙”!還要遠程激活白樺林裏的東西!
林淵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不知道激活會發生什麼,但絕對不能讓“教授”得逞!
他必須做點什麼,必須在他們動手前,奪回哪怕一絲對身體的控制權,或者……幹擾他們的計劃。
他的目光(只能微微轉動)落在維生艙內部那些閃爍的指示燈和細小的數據接口上。一個近乎瘋狂的想法,伴隨着左手殘留的奇異“存在感”,冒了出來。
如果這個“烙印”是一個生物裝置,能接收和轉換特定頻率……那麼,它是否也可能……對外發射什麼?
他無法控制肌肉,無法說話。但他可以嚐試控制一樣東西——呼吸。呼吸的節奏,會輕微影響胸腔起伏,進而可能極其微小地牽動左臂和左手……
他屏住呼吸,然後開始嚐試,用盡全部殘餘的神經控制力,按照一種極其古怪的、仿佛摩爾斯電碼混合着某種韻律的節奏,控制自己的呼吸深淺和間隔。
一短,一長,三短,停頓,兩長……
這不是任何已知的密碼,這是他小時候,父親教他認星星時,隨口哼過的一段沒有歌詞的、古老的搖籃曲的節奏。父親說,那是他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調子。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他只是在絕望中,抓住了唯一可能與父親留下的“烙印”產生聯系的本能。
隨着他那古怪的呼吸節奏,維生艙內監測他呼吸頻率和深度的傳感器,曲線開始出現不規則的微小波動。
主控台上,一個負責監控生命體征穩定性的次級系統,因爲這“異常”但未達到警報閾值的呼吸模式,自動啓動了一次微弱的背景噪音過濾和重新校準。
就在這次系統自動校準產生的、極其短暫(不足0.1秒)的數據流切換間隙——
林淵左手手心那已經平復的“存在感”,仿佛被這特定的呼吸節奏無形地“撥動”了一下,產生了一絲微弱到極致、連最精密的儀器都未必能捕捉到的……定向神經脈沖。
這脈沖沒有能量,沒有破壞性,它更像是一個有特定“地址”的、無形的“敲門聲”。
“敲門聲”沿着維生艙連接着的、此刻主要用於監測的備用數據線路,逆流而上,悄無聲息地“敲”在了這個龐大設施內部,某個極其偏僻的、處於休眠或低功耗狀態的舊式內部通訊中繼節點上。
這個節點,恰好是當年“破曉小組”秘密建造“磐石”站時,使用的同型號老舊設備之一,後來被“教授”的系統整體吞並,但底層協議裏,還殘留着一些未被完全抹除的、屬於“守護者”體系的驗證後門。
“敲門聲”的頻率,與那後門的喚醒頻率,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中繼節點內部,一段塵封了二十多年的、極其簡短的休眠日志被激活,日志末尾附帶着一個自動回復指令——那是一串亂碼似的確認信號,按照預設,本應發往早已不存在的“磐石”站主控台。
如今,“磐石”站已毀,但這串自動回復的亂碼信號,卻被這個依舊連接在網絡中的老舊節點,下意識地、沿着當前網絡的路徑,朝着信號來源方向——也就是林淵所在的維生艙監測端口——反射了回來。
“滴。”
維生艙內,一個用來指示監測數據接收狀態的、最不起眼的綠色LED指示燈,極其短暫地、違背當前系統指令地,快速閃爍了一下。
只有一下。
快得連監控屏幕前的技術人員都可能忽略,或者誤認爲是顯示屏的刷新噪點。
但一直用眼角餘光死死盯着艙內指示燈的林淵,看到了。
那不是系統的光。
那是來自過去,來自父親,來自“守護者”的,
一聲微弱的、
幾乎不可能的、
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