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水處理廠巨大空間內的嗡鳴聲、水流沖擊聲以及金屬摩擦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永無止境的、壓抑的工業交響曲。空氣中飽含的水汽和濃重異味幾乎凝成實質，粘附在每個人的皮膚和衣物上，揮之不去。林澈混在塵民的隊伍裏，重復着清理管道外圍淤積污物的機械勞動，汗水沿着額角滑落，滴入腳下始終溼漉漉的地面。
他的身體依舊疲憊，腹中那點劣質糊狀物提供的能量早已消耗殆盡。但與前兩日不同的是，一股極其微弱的、源自神魂深處的興奮感支撐着他。那深藏在排污管道深處的一絲疑似靈氣的波動，如同黑暗深淵盡頭的一粒螢火，雖遙不可及，卻真切地指明了一個方向。他一邊勞作，一邊用眼角餘光不斷掃視着通往那片區域的路徑，在心中默默規劃着可能的機會。
就在他全神貫注於內心盤算時，廠區入口處傳來一陣不同於尋常監工士兵的、更加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還夾雜着某種能量裝置低沉的嗡鳴。
原本就沉悶的氣氛驟然變得更加凝滯，如同無形的鉛塊壓在每個塵民的心頭。許多正在勞作的塵民下意識地將頭埋得更低，動作變得更加迅疾而謹慎，連呼吸都放輕了許多。
林澈抬起頭，循着聲音望去。
只見一隊人馬正從廠區高處的主通道走下。爲首者是一名身姿高挑、穿着白色爲主、鑲有深藍色條紋和精致護甲制服的女子。她一頭利落的短發，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着下方如同工蟻般的塵民，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淡漠。她腰間佩戴着一把造型奇特的武器，手柄處鑲嵌着幽藍色的晶體，隱隱散發着令人不安的能量波動——那是上民修士的標志，燈塔律法的執行者，光影會的忠實爪牙。
根據“阿澈”的記憶碎片，林澈立刻認出了她——梵蒂，一名在底層塵民中凶名昭著的上民修士，以其冷酷無情和對塵民的極度蔑視而聞名。
梵蒂身後跟着四名全副武裝的光影會衛隊士兵，他們的裝備比普通巡邏士兵更加精良，白色的盔甲上有着光影會的標志，面罩下的目光同樣冰冷。
這一行人的到來，仿佛給本就污濁的空氣又注入了一股寒流。
梵蒂似乎是在進行例行巡查，但她顯然並非來關心污水處理廠的運行效率。她的目光挑剔地掃過每一處角落，仿佛在尋找任何可以彰顯權威、施加懲罰的借口。
突然，她的腳步在一段較大的排污主管道前停下。這段管道似乎因爲某種沉積物過多，流速變得有些緩慢，接口處有少量渾濁的污水滲出，在地面匯成一小灘。
一個年紀頗大的塵民正佝僂着腰，費力地用簡陋的工具清理着接口周圍的污垢。他臉上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記錄着長年累月的勞苦和風霜，動作因年邁和疲憊而顯得有些遲緩。
梵蒂的眉頭立刻蹙起，冰冷的聲音在廠區的噪音中清晰地穿透出來，帶着毫不掩飾的嫌惡：“這裏怎麼回事？流速爲什麼這麼慢？你們這些塵民是怎麼做事的？連最基本的清理都完成不了嗎？”
那老塵民嚇了一跳，慌忙停下手中的活，手足無措地站直身體，低着頭，聲音顫抖着解釋：“大、大人……這段管道有些年頭了，裏面淤積得太厲害，小的、小的正在盡力清理……”
“盡力？”梵蒂嗤笑一聲，邁步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老者，“我看是偷懶吧！就是因爲有你們這種效率低下的蛀蟲，燈塔的資源才會不斷被浪費！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在消耗寶貴的生存物資！”
老塵民嚇得渾身發抖，連連鞠躬：“不敢，不敢偷懶……大人明察，實在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梵蒂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或者她根本就沒打算聽解釋。她極其不耐煩地伸出一只手，手上戴着貼合的手套，看似隨意地在那老塵民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這一推，對於一名經過基因優化或修煉的上民修士來說，可能根本沒用力。但對於一個長期營養不良、年邁體衰的老塵民來說，卻無異於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
“哎喲！”
老塵民驚呼一聲，腳下被溼滑的地面一絆，整個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後摔倒在地。他的後腦勺磕在冰冷堅硬的金屬管道上，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緊接着，一縷鮮紅的血液從他花白的發間迅速滲出，沿着額角流淌下來，與他臉上沾染的污漬混合在一起，顯得格外刺眼。
劇痛讓老者蜷縮起身體，發出痛苦的呻吟，他試圖用手捂住傷口，鮮血卻不斷從指縫間溢出。
周圍的塵民們都看到了這一幕，但沒有人敢上前，甚至沒有人敢出聲。他們只是更加用力地埋首於自己的工作，身體因恐懼而微微顫抖，仿佛下一刻厄運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監工的士兵們對此視若無睹，似乎早已司空見慣。
然而，這一幕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林澈的心上！
欺凌弱小！視人命如草芥！
那老者做錯了什麼？他只是在盡自己的本分工作，甚至可能比其他人更加賣力！就因爲他年老體衰，動作稍慢，就活該被如此對待？就因爲他是一名塵民，他的尊嚴和安危就可以被隨意踐踏？
一股久違的、屬於元嬰修士林澈的滔天怒火，瞬間沖垮了連日來謹小慎微的僞裝，在他胸腔中瘋狂燃燒！曾幾何時，他一念動便可決人生死，但也秉持天道，從不無故欺凌弱小。而眼前這個名爲梵蒂的女人，仗着一點微不足道的權勢和力量，竟如此肆無忌憚！
幾乎是下意識的，林澈向前邁出了一步，想要去扶起那名痛苦呻吟的老者。
就在他腳步移動的瞬間，梵蒂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鎖定了他。
“嗯？”梵蒂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一個低賤的塵民，也想學人出頭？”
話音未落，她毫無征兆地抬起腳，穿着堅硬靴子的腳狠狠地踹在了林澈的胸口！
“嘭！”
一股巨大的力量傳來，林澈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仿佛被重錘擊中，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踉蹌跌去，重重地撞在身後的金屬欄杆上，才勉強穩住身形，喉嚨裏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劇烈的咳嗽起來，每咳一下都牽扯着胸口的疼痛。
梵蒂收回腳，臉上帶着輕蔑和厭惡，仿佛踹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袋垃圾。她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因疼痛和咳嗽而彎下腰的林澈，聲音如同冰渣：“誰允許你靠近了？低賤的塵民也配靠近上民？收起你那可笑的同情心，在這裏，你們唯一的本分就是服從和勞作！再有多餘的動作，下次就不是一腳這麼簡單了！”
羞辱！
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羞辱！
連同胸口火辣辣的疼痛，如同毒藤般纏繞着林澈的神經。他猛地抬起頭，目光透過汗溼的額發，死死盯住梵蒂那張冷漠而傲慢的臉龐。
怒火在眼中奔騰，幾乎要化爲實質噴涌而出！體內的血液仿佛在燃燒，元嬰期修士的驕傲與尊嚴在瘋狂地嘶吼！若非神魂虛弱、靈力盡失，若非這具身體孱弱不堪，他早已一道法訣打出，讓這個囂張的女人知道什麼叫做天高地厚！
然而，現實是冰冷的。他現在只是“阿澈”，一個命如螻蟻的塵民。對方是擁有力量和人權的上民修士，周圍是虎視眈眈的士兵。任何反抗的舉動，都只會招致立刻的、毀滅性的打擊。那扇通往黑暗虛空的艙門，仿佛就在眼前打開。
他死死咬住牙關，牙齦幾乎要被咬出血來。攥緊的雙拳因爲極力克制而劇烈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幫助他維持着最後一絲理智。
不能動手！
至少現在不能！
他強迫自己低下頭，掩去眼中那幾乎無法抑制的殺意和憤怒，身體因克制而微微發抖，在外人看來，或許更像是因爲恐懼和疼痛。
梵蒂似乎很滿意他的“馴服”，冷哼一聲，不再看他。她示意身後的士兵：“把這裏清理幹淨，讓工程部的人來看看這段管道。至於這個老家夥……”她瞥了一眼地上仍在流血呻吟的老塵民，“抬到醫務室去，別死在這裏礙眼。”
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處理一件破損的工具。
兩名士兵上前，粗魯地將老塵民架了起來，拖拽着離開。血跡在地上劃出一道斷斷續續的痕跡。
梵蒂又掃視了一圈噤若寒蟬的塵民們，這才帶着士兵轉身離去，腳步聲漸行漸遠。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廠區內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才緩緩消散。但沉悶的氣氛並未改變，反而多了一絲兔死狐悲的淒涼。
林澈緩緩直起身，胸口的疼痛依舊清晰。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工作崗位，拿起工具，繼續那機械而沉重的勞動。
表面上，他恢復了之前的麻木和順從。
但在那低垂的眼簾之下，眼神卻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
梵蒂的模樣，她那傲慢的神情、冷酷的話語、以及那毫不留情的一腳，都如同用刻刀般深深刻印在了他的腦海深處。
今日之辱，他記下了。
不是塵民阿澈的怨恨，而是元嬰修士林澈的震怒。
變強的念頭從未如此刻般迫切和熾烈！他需要力量，需要盡快恢復哪怕一絲一毫的力量！只有擁有力量，才能擺脫這任人魚肉的局面，才能讓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謂“上民”，付出應有的代價！
那深藏在污穢管道深處的微弱靈氣波動，不再僅僅是生存的希望，更成爲了復仇的薪火與通往力量的唯一途徑。
深吸了一口污濁的空氣，將所有的憤怒和不甘，死死壓在心底，轉化爲最堅韌的意志。
忍耐。
然後，等待時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