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玉樓的身體瞬間僵住。
他感覺臉上有些燒。
一個在戰場上子彈擦着頭皮飛過都面不改色的團長,此刻,竟然因爲一個女人的問話而感到了窘迫。
“地硬,硌得慌。”
他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聲音比平時更粗嘎,像是爲了掩飾什麼。
說完,他便死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試圖扮演我已經睡着了。
蘇暢沒有再說話。
但她知道,他醒着。
她也能感覺到,這一夜,注定難眠。
……
天剛蒙蒙亮,生物鍾就讓蕭玉樓準時睜開了眼。
他幾乎是立刻就坐了起來,動作迅捷無聲,完全是部隊裏養成的習慣。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床上。
昏暗的光線下,那團小小的隆起還在,呼吸均勻綿長,顯然睡得正熟。
他盯着那團看了兩秒,然後才像是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視線。
他手腳極輕地穿好衣服,拿起毛巾,溜出房間。
院子裏,晨風帶着戈壁特有的寒意,瞬間讓他清醒過來。
他用冷水胡亂抹了把臉,然後便開始了雷打不動的晨練。
一個小時後,蕭玉樓帶着一身薄汗和蒸騰的熱氣回到小院。
他推開房門,腳步卻在門口頓住了。
蘇暢已經醒了。
她換了一件素雅的淺藍色棉布長裙,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針織開衫。
她正坐在桌邊,面前擺着她的那個白色搪瓷杯,和一個小巧的玻璃瓶。
她將自己帶來的熱水壺裏的水倒進杯中,然後擰開玻璃瓶,用滴管往杯裏滴了兩滴透明的液體。
一股比昨晚的熏香更清新的草木香氣,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接着又打開另一個扁扁的圓盒,裏面是乳白色的膏體。
她用指尖挑出一點,先是在手心搓開,然後才輕輕地、有條不紊地按壓在臉上。
從臉頰,到額頭,再到下巴。
她的動作很慢,帶着一種儀式感。
蕭玉樓就這麼站在門口,看着她做完這一切。
他覺得這一切都無比的……麻煩。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洗臉就是用部隊發的肥皂搓兩下,然後用毛巾擦幹,前後不超過一分鍾。
可他看着她,看着陽光透過窗戶,給她渡上一層柔和的光暈,看着她那張本就白皙的臉在塗上那些東西後,愈發顯得水潤通透……
他竟看得入了神,連自己身上黏膩的汗都忘了。
直到蘇暢做完一切,端起那杯散發着香氣的水,抬眼看到他。
四目相對。
蕭玉樓像是被抓了現行,眼神閃爍了一下,立刻錯開目光,扔下一句“我去打飯”,就再次逃也似的沖了出去。
蘇暢看着他有些狼狽的背影,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
溫熱的檸檬草純露水,順着喉嚨滑下,帶着清新的香氣,讓她心情都好了幾分。
這個男人,真是個紙老虎。
蕭玉樓很快就回來了,一手提着飯盒,一手還拿着兩個白煮蛋。
他把飯盒放在桌上,打開。
除了土豆白菜,底下還多了一份白粥。
“食堂今天只有這個。”他解釋了一句。
蘇暢看了他一眼,沒戳穿。
她知道,這白粥一定是他特意去要的。
她給自己盛了小半碗粥,又剝了個雞蛋,安安靜靜地吃了起來。
氣氛正好時。
“咚咚咚!”
院門被敲響了,緊接着,不等屋裏人回應,李秀蓮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就傳了進來。
“蕭團長!在家嗎?嫂子我給你們送點自家雞下的蛋!”
話音未落,她已經推開虛掩的院門,又自來熟地推開了房門,一只腳邁了進來。
蕭玉樓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
蘇暢拿勺子的手也是一頓。
李秀蓮的目光像雷達一樣,飛快地掃視着整個房間。
當她的視線落在桌邊的蘇暢身上時,明顯愣了一下。
眼前的女人,穿着幹淨素雅的家居裙,頭發用一根木簪鬆鬆地挽着,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天鵝般修長的脖頸。
她正小口地喝着粥,姿態優雅得像畫裏的人。
再看這屋子,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幹幹淨淨,空氣裏還飄着一股說不出的好聞味道。
哪裏有半點她想象中“新媳婦第一天的狼狽”?
但李秀蓮是誰?
她可是家屬院的“八卦中心”,怎麼可能就這麼認輸。
她臉上立刻堆起熱情的笑,走了進來:“哎呀,小蘇啊,正吃飯呢?你看你,剛來,肯定缺這少那的,嫂子給你拿了些雞蛋,補補身子!”
她將手裏的籃子重重地放在桌上,眼睛卻瞟向了臥室。
她想看看,這兩人昨晚到底是怎麼睡的。
“李嫂,太客氣了。”蘇暢放下勺子,站起身,不着痕跡地擋住了她望向臥室的視線。
她臉上帶着淺淺的、恰到好處的微笑:“您快坐。”
“不坐了不坐了。”李秀蓮擺擺手,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怎麼樣啊?還習慣吧?我們蕭團長一個大男人,粗手粗腳的,不會照顧人,你可得多擔待着點。要是他欺負你了,你跟嫂子說,嫂子替你做主!”
這話,明着是關心,實則是在挑撥和試探。
蕭玉樓的臉已經黑得像鍋底,剛要開口。
蘇暢卻搶先一步,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像羽毛,搔得人心癢。
她轉頭,看向蕭玉樓,那雙桃花眼裏,瞬間盛滿了外人看不懂的、嗔怪又甜蜜的笑意。
“李嫂您說笑了。”
她的聲音,比平時更軟了三分。
“玉樓他……很細心。”
“玉樓”兩個字一出口,李秀蓮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蕭玉樓整個人,則像是被點了穴,徹底僵在了原地。
他……他什麼時候叫玉樓了?!
蘇暢仿佛沒看到兩人的震驚,繼續用那種輕柔的語說話。
“他知道我認床,睡得淺。昨晚怕吵醒我,翻個身都小心翼翼的。今天天不亮就起了,出門晨練,腳步聲都放得輕輕的。”
她說着,還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白粥和雞蛋。
“早飯也是他特意去打的,知道我不愛吃太油膩的,還專門跟食堂師傅要了白粥。李嫂,他對我好着呢。”
蕭玉樓,這個在全軍區都以“冷面閻王”著稱的男人,瞬間被塑造成了一個外冷內熱、實力寵妻的絕世好男人。
蕭玉樓感覺自己的頭皮都在發麻。
他看着蘇暢那雙含笑的眼睛,那眼睛裏清清楚楚地寫着兩個字:配合!
李秀蓮的目光,在他倆之間來回掃射。
蕭玉樓這輩子,都沒這麼“孫子”過。
他從牙縫裏,“咳。”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李秀蓮徹底沒話說了。
她看着蕭玉樓那副“被說中心事”的僵硬模樣,再看看蘇暢那副被寵愛着的幸福小女人姿態,感覺自己就像個跳梁小醜。
人家夫妻恩愛着呢!用得着她來多嘴?
蘇暢仿佛沒看到她臉上的尷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對了,李嫂,您來得正好。”
她轉身,走到自己的皮箱前,打開,從裏面拿出一個用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紙包。
“這是我從江城帶來的雲片糕,也不是什麼金貴東西,就是我們那兒的一點心意。您拿回去,給家裏的孩子嚐個鮮。”
她將紙包塞到李秀蓮手裏。
那紙包入手,分量不輕,包裝精致,上面還印着李秀蓮不認識的燙金字樣。
李秀蓮再看看自己籃子裏那幾個沾着雞屎的土雞蛋,一張老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她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
“那……那怎麼好意思……”她幹巴巴地說。
“應該的。”蘇暢笑得體面又疏離,“以後都是鄰居,還要麻煩您多照應呢。玉樓,你替我送送李嫂。”
她又把皮球踢給了蕭玉樓。
蕭玉樓此刻,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板着臉,對李秀蓮吐出兩個字:“慢走。”
李秀蓮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提着雲片糕,幾乎是落荒而逃。
院門被“砰”的一聲帶上。
世界,終於清淨了。
房間裏,陷入了一片死寂。
蘇暢施施然地坐回桌邊,拿起勺子,繼續喝她那碗已經快涼了的粥。
蕭玉樓站在原地,看着她的側影,表情復雜到了極點。
蘇暢抬起頭,眨了眨眼,那雙無辜的桃花眼裏,帶着一絲狡黠。
“演戲,要演全套。”
蕭玉樓盯着她看了足足十秒。
突然,他那緊繃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
一聲極輕的、壓抑的,幾乎聽不見的笑聲,從他胸腔裏溢了出來。
“呵。”
雖然只有一個音節,但確確實實是笑了。
房間裏那股緊繃的氣氛,瞬間煙消雲散。
蘇暢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就在這時,蕭玉樓臉上的笑意斂去,神情重新變得嚴肅起來。
他看着她,沉聲道:“明天,政審工作組就到。”
他停頓了一下。
“爲首的姓張,是我爺爺的老部下,脾氣又臭又硬,最重家庭作風。”
他破天荒地,開始向她透露內部情報。
“他一定會單獨找你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