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務器風扇的低吼在狹小的空間裏無限放大,敲打着江述的耳膜。阮清言的問題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混亂的腦海,激不起智慧的漣漪,只留下沉重的回響。
覆蓋記憶,假裝正常,賭一個未知的成功率?
或者,跟着這個來歷不明、渾身是謎的黑客少女,一頭扎進更深的、可能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這個金屬堡壘。屏幕上依舊流淌着無法解讀的數據洪流,空氣裏混雜着機械的熱度和咖啡的苦香。這一切都超乎他二十五年來的所有認知。他只是一個對網絡梗爛熟於心、善於總結熱點的新媒體編輯,最大的冒險不過是寫篇稍微尖銳的評論。而現在,他面對的卻是能操控記憶的龐大勢力和拿着神經幹擾器的“清潔工”。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着他的心髒,幾乎讓他窒息。理性在大聲尖叫,讓他選擇第一個選項——擁抱無知,換取一絲渺茫的安全可能。
但……
母親哼歌的那個畫面再次浮現。那份溫暖和油煙味是如此真實,卻又因爲旋律的缺失而搖搖欲墜,如同褪色的舊照片。如果選擇覆蓋,是不是連這殘存的、模糊的印象也會徹底消失?那段與母親僅存的、帶着溫度的連接,是不是就永遠斷掉了?
還有那只無形的手,輕易抹去網絡痕跡,派來微笑的“清潔工”,發出冰冷的警告……他們憑什麼?
一股極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火苗,在那片冰冷的恐懼底下悄然竄起。那是不甘。是對自身記憶被肆意篡改的憤怒。
阮清言靜靜地等待着,沒有催促。她甚至轉回了椅子,重新面向屏幕,手指偶爾敲擊幾下鍵盤,調出新的監控畫面查看“清潔工”的動向,仿佛給他留出了充分的思考空間。她的冷靜,某種程度上成了江述此刻唯一的錨點。
“覆蓋記憶……具體怎麼做?”江述的聲音有些幹澀。
“聲光頻段特定組合的強暗示,配合輕度神經調節,嚐試用一段構建的‘安全記憶’覆蓋原有的被標記點。類似催眠,但更……暴力直接。”阮清言沒有回頭,語氣平淡得像在介紹一種普通的軟件操作,“有大約30%的幾率引發頭痛、短期記憶混亂或其他神經官能副作用。也有5%的幾率完全無效,甚至加深標記。”
成功率低,風險未知。江述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我選第二條路,”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聲音不那麼顫抖,“我需要做什麼?你又能做什麼?”
阮清言敲下回車鍵,屏幕上的監控畫面最小化。她再次轉過身,兜帽下的目光銳利如初。
“你需要成爲我的‘外延傳感器’。”她說,“你的身份尚未完全暴露在明處,有些地方我不方便去,有些人我不方便接觸。你需要觀察、記錄、傳遞信息。利用你對流行文化的‘敏感’和編輯的邏輯能力,從正常世界的縫隙裏打撈他們可能忽略的碎片。”
“而我,”她稍作停頓,指尖無意識地敲了敲桌面,“提供技術支援、情報分析、以及……像這樣的臨時避難所。我知道他們的運作模式,知道如何規避大部分監控,知道如何從數據廢料裏挖出真相的碎片。但我缺少一個……錨點。”
“錨點?”
“一個能提醒我,那些被抹去的東西,曾經多麼真實地存在過的參照物。”她的聲音裏極快地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情緒,快到江述以爲是錯覺,“你的記憶,尤其是那段關於你母親的記憶,就是這樣一個錨點。它很關鍵。”
原來如此。江述忽然明白了。她救他,不僅僅是出於某種技術高手對“異常數據”的興趣,更因爲他的記憶對她而言,具有研究價值和……某種象征意義。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對等的盟友,而是研究者與樣本,黑客與……工具?
一股屈辱感混合着清醒的認識涌上心頭。
但奇怪的是,這種清晰的利益計算,反而讓他稍微安心了一些。至少,這比虛無縹緲的“好心”更真實。
“如果我幫你,你能保證找到恢復記憶的方法嗎?”江述問出了最核心的問題。
阮清言回答得毫不猶豫:“不能。我只能承諾,我會盡力挖掘真相。真相往往伴隨着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但不是保證。”
她很誠實,誠實得近乎殘忍。
江述沉默了。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因爲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他模糊而蒼白的臉。
兩個選擇,兩條路,都布滿了荊棘。一條通向可能的平靜卻永恒的缺失;一條通向危險的追尋和未知的答案。
他想起了那條消失的熱搜,那些蒸發的話題,那兩個穿着工裝、笑容模式化的男人,那個發着藍光、能讓人“忘記”的儀器。
他想起了母親哼歌時,眼角溫柔的細紋。
如果選擇忘記,如果選擇妥協,那他和那些行色匆匆、對正在消失的過去毫無察覺的路人,又有什麼區別?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阮清言。她也正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無論他選擇什麼,她都能接受並立刻執行。
“我選第二條路。”江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出乎意料地,不再顫抖,“我不要覆蓋。我要知道真相。”
阮清言靜靜地看了他幾秒,似乎在評估他決心的大小。然後,她極輕地點了一下頭。
“很好。”她轉回工作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看起來像普通USB充電寶的小巧黑色設備,扔給他。“拿着。微型信號幹擾器,低功率,關鍵時刻或許能讓你從他們的非人眼監控裏消失幾秒。別指望它能對付神經幹擾器。”
江述接過設備,觸手冰涼。
“接下來做什麼?”他問,感覺手心因爲握緊那小小的設備而滲出汗水。
阮清言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調出一張城市地圖,上面標記着幾個閃爍的光點。
“清潔工正在撤離你之前活動的區域,但他們啓動了更廣泛的被動監聽算法。我們需要保持靜默,至少十二小時。”她指了指角落一個堆着幾條薄毯子的簡易支架床,“那裏可以休息。衛生間在那邊那個小門後,只有基本功能。”
她安排得極其自然,仿佛收留一個臨時盟友是家常便飯。
“你呢?”江述忍不住問。
“我不需要那麼多睡眠。”阮清言已經重新戴上了耳機,目光鎖定了屏幕上的數據流,“趁這段時間,我需要重新校準你的記憶碎片波形,嚐試逆向追蹤抹除信號的源頭。這需要高度集中,別打擾我。”
說完,她整個人便再次沉浸到了數字世界的海洋中,周圍的一切,包括江述,似乎都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江述握着那個小小的信號幹擾器,走到那張簡陋的支架床邊坐下。毯子質地粗糙,但還算幹淨。他躺下來,卻毫無睡意。
他側過頭,看着阮清言清瘦挺拔的背影。她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屏幕上的光映在她專注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種冰冷而強大的魅力。
他們現在是盟友了。
基於利益和共同目標的,脆弱而危險的盟友。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平凡社畜的生活徹底結束了。他踏上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身邊只有一個不知真名的黑客少女,對抗着一個能抹去世界的龐大陰影。
未來會怎樣?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須牢牢抓住手裏這個冰冷的信號幹擾器,抓住眼前這縷同樣冰冷的光。
否則,他和他珍貴的記憶,都將被那無聲的洪流,徹底吞噬。
閉上眼睛,母親哼歌的模糊旋律和《忘憂曲》的“噔噔噔”節奏交織在一起,化作一個支離破碎的夢。
而服務器的低吼,是這個世界唯一真實的搖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