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在身後沉重地合攏，發出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氣密聲，徹底將外界隔絕。
江述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絕對的黑暗裏，只有手機屏幕散發着唯一的光源，照亮他前方一小塊區域——是冰冷、光滑的金屬地板。空氣中彌漫着一種奇特的味道：濃烈的臭氧味、機器高速運轉產生的灼熱感，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咖啡豆的焦香？
“站在原地別動。”
一個清冷、略帶電子合成的女聲突然從黑暗中響起，嚇了江述一跳。這聲音直接來自他手機揚聲器，Q之前發來的那個腳本頁面自動跳轉成了一個簡單的通訊界面。
是Q！她果然在這裏！而且，是個女人？
“Q？”江述下意識地對着手機問道，聲音在狹小的空間裏顯得有些空洞。
“權限驗證通過。臨時訪客權限授予。照明系統啓動百分之三十。”那個女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發出指令。
嗡——
頭頂傳來輕微的電流聲，幾排嵌入天花板的LED燈帶次第亮起，散發出柔和但不失明亮的中性光，逐漸驅散了黑暗。
江述的眼睛適應了光線後，不禁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他身處一個面積不過十幾平米的狹長空間，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是一個經過極度改造和強化的集裝箱或地下掩體。四周牆壁、天花板乃至地板，全都是裸露的啞光金屬板，上面布滿了整齊劃一的線槽，裏面是密密麻麻、顏色各異的線纜，如同這個空間的血管與神經網絡。
房間的一側，是一整面牆的機架。上面堆疊着至少七八台造型各異、指示燈瘋狂閃爍的服務器和網絡設備，散熱風扇發出持續的低吼，爲這個空間提供着恒定的背景噪音。而另一側，則是一張長長的、亂中有序的工作台。
工作台上，三塊超薄的高分辨率顯示屏並排豎立，上面正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滾動着無數代碼和數據流。鍵盤是某種看不出品牌的機械鍵盤，鍵帽已經被磨得發亮。旁邊散落着各種精密工具、拆解到一半的電路板、幾個空了的能量飲料罐，以及一個正在冒着熱氣的、看起來相當專業的意式濃縮咖啡機——那絲咖啡香的來源。
而坐在工作台前那張符合人體工學、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電腦椅上的，是一個身影。
她背對着江述，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寬大的純黑色衛衣，兜帽拉起，遮住了大部分頭發和側臉。只能看到一雙異常白皙、修長的手指正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速度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節奏感極強，如同在演奏一首激烈的電子樂。
這就是Q？阮清言？
江述站在原地，一時間有些無措，不知該開口說什麼。
“臨時權限不包括靠近操作區。你左手邊有把折疊椅，可以坐下。桌角有備用充電線和瓶裝水，自便。”阮清言的聲音再次從手機和房間隱藏的揚聲器裏同時傳出，依舊沒有回頭，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屏幕上滾動的數據洪流中。
江述依言，小心翼翼地走到牆邊，放下折疊椅坐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量着她和這個不可思議的空間。這裏就像一個末世堡壘和頂級碼農巢穴的結合體，每一寸空間都被極致利用，充滿了冰冷的科技感和一種偏執的秩序感。
“你……”江述剛想開口詢問關於“清潔工”和記憶的事。
“安靜。”阮清言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他們正在擴大搜索網格。我需要先處理掉你帶來的尾巴。”
尾巴？江述心裏一緊。他被跟蹤了？
只見阮清言在鍵盤上敲下最後一個回車鍵。主屏幕上瞬間彈出十幾個小窗口，裏面是附近街區的監控畫面——包括他剛才跑過的那幾條巷子。
“利用三個民用攝像頭視角死角制造了0.5秒的延遲，誤導他們的運動預測算法……再給你們加點料。”她喃喃自語，手指再次飛舞。
屏幕上，兩個穿着“無憂數據維護”工裝的男人出現在一個路口監控中，他們似乎有些困惑，對着手中的平板設備比劃着。緊接着，他們所在的區域，幾個老舊的路燈突然開始瘋狂地閃爍起來，引得兩人警惕地抬頭望去。
“小把戲，夠他們忙幾分鍾了。”阮清言輕哼一聲，似乎帶着一絲不屑。她終於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椅子微微轉動。
她還是沒有完全轉過身，但側過臉，目光從兜帽的陰影下投向江述。那是一雙極其冷靜的眼眸，瞳色偏淺，在屏幕光的反射下，像兩顆浸在冰水裏的琉璃，銳利而疏離，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的慌亂和恐懼。
“現在，說說你的記憶。精確描述，不要摻雜個人感受和推測。”她的聲音透過空氣傳來，比通過電子設備轉換時少了一絲合成感，多了一份真實的清冷，但要求依舊直接到近乎苛刻。
江述在她的注視下，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仿佛在接受一場至關重要的面試。他努力摒棄那些後怕和情緒，盡可能客觀地回溯關於母親和那首《忘憂曲》的記憶碎片，描述那種“存在的缺失感”——他知道有那麼回事，但關鍵的聽覺部分和部分視覺細節變得模糊不清，像是被人用橡皮擦小心翼翼地擦掉了一部分，留下了粗糙的痕跡和空白。
在他敘述的過程中，阮清言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那雙眼睛偶爾會微微眯起，像是在分析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節。
等他說完，空間裏只剩下服務器風扇的嗡鳴。
“典型的非接觸式定向抑制特征。”阮清言終於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目標明確，手法精準，副作用最小化。看來你記憶裏的某個點，無意中觸碰到了他們的關鍵索引。”
“他們到底是誰？忘憂科技？”江述急切地問。
阮清言轉回椅子，重新面向屏幕，調出了一系列復雜的波形圖和數據結構圖，其中一些節點被標記爲紅色。
“他們是‘清潔工’，‘忘憂科技’底層的數據環衛工人。負責處理那些‘冗餘’、‘錯誤’或者‘危險’的數據碎片，包括人類記憶中的。”她頓了頓，補充道，“至於忘憂科技，它比你想象的更龐大，更深。它提供的‘忘憂’服務，遠不止一首歌那麼簡單。”
她的手指在觸摸板上滑動，調出了一張模糊的、似乎是從內部流出的架構圖。
“我們現在所在的，是一個廢棄的早期市政數據交換節點的外殼，我做了一些……改裝。它理論上不在任何公開地圖上，內部網絡也與主流物理隔離，相對安全。但也不是絕對。”
她終於完全轉過身，面對着江述。兜帽依然遮着她大半張臉，但能看清她清晰的下頜線和沒什麼血色的薄唇。
“你收到了警告，遇到了清潔工，現在知道了我的安全點。”她的語氣變得極其嚴肅，“這意味着你沒有回頭路了，江述。他們一旦開始清理，就不會停止。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第一，我可以用一種方法，暫時‘覆蓋’掉你那段被標記的記憶，讓你‘正常’起來，或許能騙過他們一段時間。但成功率不是百分之百，且有未知風險。”
“第二，”她淺色的瞳孔直視着他，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坦誠，“跟我一起，弄清楚他們到底想掩蓋什麼。這條路更危險，你可能失去的遠不止一段記憶。”
“選一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