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鬧鍾尖銳的鈴聲如同冷水澆頭，將林逸從一片混沌的睡夢中猛地拽醒。
青年旅社的六人間裏，一片窸窸窣窣的響動。另外幾個室友顯然也定了鬧鍾，此刻正掙扎着從床上爬起，嘴裏嘟囔着聽不清的抱怨，動作卻透着一股被生活馴化後的熟練。沒有人開大燈，只有手機屏幕微弱的光亮映照着一張張睡眠不足、略顯浮腫的年輕臉龐。
黑暗與寂靜中，彌漫着一種緊張而又麻木的氣息。
林逸幾乎是憑借着本能坐起身，大腦還因爲短暫的睡眠而一片空白。幾秒鍾後，記憶才如同潮水般回涌——橫店，群演，陳導的大場面。他深吸了一口帶着宿舍特有渾濁氣味的空氣，強迫自己徹底清醒過來。
他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穿上了他帶來的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深色T恤和運動長褲，這是他查攻略時看到的，群演最好自備肉色內衣和深色打底衣褲。鏡子裏的人，頭發有些凌亂，眼神裏還殘留着長途跋涉的疲憊和一絲揮之不去的茫然，但深處，卻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覺的、微弱卻堅定的光。
跟着幾個同樣準備出發的室友，匯入凌晨橫店清冷而稀疏的人流。目標地點是明清宮苑附近的一個巨大停車場，那裏是許多劇組招募和集合群衆演員的固定地點之一。
越靠近停車場，人聲開始逐漸鼎沸起來。與身後尚在沉睡的寂靜街區形成鮮明對比，這裏仿佛另一個躁動不安的世界。
天光未亮，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和無數手機屏幕的光亮，勾勒出黑壓壓一片、至少數百人聚集的輪廓。空氣中彌漫着煙草、廉價早餐包子的味道，以及一種混合了期待、焦慮、困倦的復雜情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各式各樣的衣服，有的甚至已經套上了粗糙的古裝內襯，他們三五成群，或蹲或站，目光大多投向停車場入口的方向，像一群等待頭羊引領的羔羊。
林逸站在人群邊緣，感覺自己像是一滴水，渺小地匯入了這片躁動的人海。他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一種無形的壓力包裹着他，讓他有些無所適從。耳邊充斥着各種口音的交談、打聽和抱怨。
“今天哪個組啊？人多不多？”
“聽說是陳導的《江山》，歷史正劇，大制作！”
“要求高着呢，待會兒都機靈點，別被刷下來了！”
“媽的，昨晚通宵打遊戲，困死了……”
林逸默默地聽着，試圖從這些碎片化的信息中汲取一點經驗。他學着別人的樣子，盡量往人群前面擠了擠，希望能被負責招人的群頭看到。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天空漸漸泛起魚肚白，給這片混亂的場地蒙上了一層清冷的微光。
突然，人群前方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王胖子來了！”
“都別擠！排好隊！媽的，聽不懂人話啊！”
一個略顯肥胖，穿着花襯衫、大褲衩，脖子上掛着個哨子，腋下夾着個黑色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在一兩個拿着名單的年輕助理的簇擁下，走到了停車場入口處的一個矮墩上。他看起來其貌不揚，甚至有些邋遢，但那雙小眼睛裏透出的精光和臉上那種見慣風浪的油滑與不耐煩，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這就是群頭王胖子。在這一畝三分地上，他手裏捏着通往鏡頭前面最基礎的門票。
“都安靜點！”王胖子拿起一個便攜式擴音喇叭，聲音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粗暴，“《江山》劇組，今天要兩百個士兵，一百個百姓！老規矩，合適的留下，不合適的滾蛋，別耽誤老子時間！”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命運的宣判。
王胖子不再廢話，開始像檢閱士兵一樣，目光銳利地掃過面前黑壓壓的人群。他的手指隨意地點着：
“你，你，還有你……出來，站那邊！”
“那個太高了，不行，古裝盔甲沒你號！”
“那個太矮了，一邊去！”
“臉上有疤的？不行，鏡頭穿幫！”
“你，對，就你，頭發染得跟鸚鵡似的，來搗亂啊？滾蛋！”
他的語速極快，決定做得幾乎不假思索，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效率。被選中的人面露喜色，趕緊擠到指定的區域；被淘汰的人則垂頭喪氣，或低聲咒罵着退到一邊，或不死心地繼續尋找下一個機會。
林逸的心髒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王胖子那快速移動的目光，感覺自己就像貨架上等待被挑選的商品，命運完全不由自己掌控。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一些。
王胖子的目光如同探照燈，掃過林逸所在的那一片區域。他的手指快速點着，挑走了林逸旁邊的幾個人。就在林逸以爲自己也即將被忽略或者被不行掉的時候，王胖子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微微停頓了那麼零點幾秒。
那眼神裏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訝異。
不是因爲林逸長得多麼驚爲天人，事實上，在俊男美女扎堆的這裏，林逸的相貌只能算是清秀幹淨。而是因爲他身上有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氣質。
周圍的人群，無論是被選中的還是沒被選中的，臉上大多寫着明確的欲望——對機會的渴望，對報酬的計較，或者是對現實的麻木。但眼前這個年輕人，眼神裏卻沒有那些東西。他的眼神很幹淨，甚至帶着點初來乍到的茫然和……一種奇怪的純粹？就像一張還沒被這個圈子染色的白紙。
而且，他站得很直，不卑不亢，沒有其他人那種刻意討好或者畏縮的姿態。在這片充斥着焦慮和算計的“人肉市場”裏，這種幹淨和純粹，反而成了一種稀缺品。
王胖子在橫店混了十幾年，見過太多形形色色懷着明星夢的年輕人，早就練就了一雙毒辣的眼睛。他看得出來，這小子多半是個剛來的生瓜蛋子，啥也不懂。
但不知道爲什麼，這生瓜蛋子讓他覺得……挺順眼。
就在林逸以爲自己肯定沒戲了，準備默默退開的時候，王胖子拿着喇叭，朝着他這邊隨意地抬了抬下巴：
“那個……穿黑T恤的小子，對，就你，看着還算幹淨。你也過來吧！”
一瞬間，周圍好幾道混雜着羨慕、嫉妒甚至是不解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林逸身上。
林逸愣了一下，幾乎沒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直到旁邊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如夢初醒，趕緊低着頭，有些踉蹌地擠出了人群，站到了被選中的那一撥人裏。
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不是因爲喜悅，更多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他就這樣……被選中了？
王胖子沒再多看他一眼，繼續着他的挑選工作，直到湊夠了大致的人數。
“行了，就這些！”王胖子放下喇叭，對着被選中的人群吼道，“都聽好了！跟着我的人走，領衣服，上大巴！到了現場一切聽指揮，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碰的別碰！誰要是給我惹麻煩，以後就別想在橫店混了！聽見沒有！”
“聽見了！”人群中發出參差不齊的回應。
林逸混在人群中，也低聲應了一句。他抬頭，看着前方那個肥胖卻異常利索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