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轟鳴着,將熟悉的城市風景遠遠拋在身後,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向後飛掠的田野、山丘和偶爾出現的陌生城鎮。林逸靠窗坐着,懷裏抱着一個簡單的背包,裏面塞了幾件換洗衣物和那本趙磊留下的、邊角已經有些卷邊的《演員的自我修養》。
他的心情,如同車窗外變幻的風景,復雜難言。離別的悲傷尚未完全褪去,對前路的茫然又如同晨霧般彌漫上來。車廂裏嘈雜的人聲、小孩的哭鬧、推銷特產乘務員嘹亮的叫賣,都仿佛隔着一層無形的薄膜,無法真正侵入他那個被承諾和思念包裹起來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甚至不知道第一步該踏向何方。他只知道,他必須去。
經過一夜的顛簸,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車窗,灑在他有些疲憊的臉上時,廣播裏傳來了列車員字正腔圓的報站聲:“各位旅客請注意,前方到站,義烏站。需要前往橫店影視城的旅客,請在本站下車,並可轉乘班車……”
“橫店影視城”這幾個字,像帶着魔力,瞬間驅散了林逸所有的困倦。他猛地坐直身體,心髒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
到了。他真的來了。
跟着人流走下火車,踏上義烏火車站站台的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包裹了他。空氣的味道,行人交談的口音,甚至天空的顏色,似乎都與他在那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不同。
他無暇細細品味這份陌生,按照之前查好的攻略,有些笨拙地找到前往橫店的專線大巴車。買了票,坐在略顯破舊卻幹淨的大巴座椅上,他的目光緊緊盯着窗外。
車輛駛出車站,穿行過義烏繁華的城區,繼而轉入開闊的城郊公路。周圍的景色逐漸變得有些不同,遠處開始出現一些仿古建築的飛檐翹角,偶爾還能看到巨大的、類似宮殿或城樓的建築輪廓,在晨光中若隱若現。
越靠近橫店,這種氛圍就越是明顯。路邊開始出現各種掛着“戲服租賃”、“道具制作”、“群演住宿”招牌的店鋪,甚至能看到一些穿着古裝戲服、臉上還帶着妝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走在路邊,或是蹲在街角吃着早餐,神情疲憊卻又帶着某種習以爲常的麻木。
這一切,都像是在無聲地告訴林逸——你已經踏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與現實若即若離的地方。
大巴車最終在一個略顯嘈雜的汽車站停穩。林逸背好背包,深吸了一口氣,走下了車。
瞬間,一股更加復雜的氣息撲面而來。那是塵土、汗水、廉價化妝品、食物香氣和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獨屬於橫店的氣息。耳邊是南腔北調的叫賣聲、交談聲,以及遠處某個劇組隱約傳來的導演通過擴音器喊話的模糊聲響。
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汽車站廣場上人來人往,拖着行李箱的遊客,背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像是劇組工作人員的人,還有更多是像他一樣,臉上帶着幾分好奇、幾分憧憬,也帶着幾分對未來不確定的年輕人。他們大多衣着普通,甚至有些樸素,但眼睛裏,或多或少都閃爍着一絲名爲夢想的光芒。
這裏,就是磊子魂牽夢繞的地方。
林逸的心底,泛起一陣酸澀的漣漪。他仿佛能從這些陌生的面孔上,看到趙磊當初想要來到這裏時,可能懷有的那份熾熱與期盼。
“兄弟,我到了。”他在心裏默默地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你說的,造夢的地方。”
他沒有過多停留,按照手機地圖的指引,拖着簡單的行李,走向之前在網上預定好的一家最便宜的青年旅社。旅社位於一條小巷子裏,環境算不上好,但還算幹淨。狹小的前台,牆上貼滿了各種泛黃的劇組招群演的通知,上面用馬克筆潦草地寫着時間、地點、角色要求和——最重要的——價格。
“日結,八小時起步,超時加錢……”
“需要自備古裝黑布鞋……”
“長得高的、會點武術的優先!”
林逸默默地掃過那些信息,感覺像是闖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密碼世界。他辦理了入住,被安排在一個六人間的上鋪。房間裏已經住了幾個人,有的在蒙頭大睡,估計是剛下了夜戲;有的則在對着鏡子仔細地整理着頭發,準備出門。
沒有人過多關注他這個新來的。在這裏,人來人往,新舊交替,太過平常。
放下行李,林逸決定出去走走,真正感受一下這個地方。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橫店的街道上。這裏仿佛是一個巨大的、光怪陸離的縫合體。一邊是極具現代感的酒店、商場和咖啡館,另一邊則可能突然出現一座巍峨的皇宮或者一條仿古的民國街。穿着T恤短褲的遊客,與一身戎裝或羅裙的演員擦肩而過,彼此都習以爲常。
他路過傳說中的清明上河圖基地,巨大的仿古建築群在陽光下沉默矗立;他遠遠看到了明清宮苑那一片恢弘的朱紅宮牆,據說那裏每天都有無數的“皇帝”、“阿哥”和“格格”在演繹着悲歡離合。
這一切,都與他過去二十二年的生活經驗格格不入。他像一個誤入異次元的旅客,好奇地觀察着一切,內心充滿了不真實感。
他看到幾個群演蹲在宮牆外的樹蔭下,一邊吃着盒飯,一邊興奮地討論着今天在戲裏雖然只是背景板,但某個鏡頭好像掃到了自己;他也看到某個劇組外圍,一個穿着戲主要配角的年輕演員,被三四個人簇擁着,助理忙着打傘遞水,與樹蔭下那些群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林逸在一處石階上坐下,看着眼前這紛繁卻又與他無關的一切。那股從下車起就縈繞在心頭的茫然感,更加深重了。
他來了。然後呢?
磊子只讓他看看,可他該如何看?僅僅是作爲一個遊客,走馬觀花嗎?還是……應該像那些樹蔭下的群演一樣,真正地走進去,哪怕只是成爲一個最微小的像素點?
他不知道。
夕陽開始西沉,將這座夢幻之城的輪廓勾勒得更加迷離。華燈初上,一些仿古建築的燈籠次第亮起,營造出另一種不同於白天的、帶着虛幻美感的氛圍。
林逸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來時的沖動和決絕,在經歷了一天的實地感受後,沉澱爲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情緒。
他回到了那家青年旅社。房間裏,那個對着鏡子整理頭發的室友已經不見了,估計是去了夜戲的劇組。另外兩個原本在睡覺的也醒了,正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聽說了嗎?明天陳導那個大劇組要拍大場面,需要好多群演,估計得凌晨三四點就去集合。”
“哪個陳導?是那個脾氣特別爆,但是出了名會調教演員的陳導?”
“對,就是他!聽說要求特別嚴,但是給錢也爽快。去不去碰碰運氣?”
“去啊!萬一被哪個副導演看上了呢?”
他們的對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林逸原本平靜的心湖。
陳導?大場面?群演?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雙從未經歷過任何表演訓練的手,又抬頭,望向窗外那片被各色燈火點亮的、屬於橫店的獨特夜空。
一個模糊的,甚至有些膽怯的念頭,悄然浮現。
也許……他也可以去碰碰運氣?
不是爲了被誰看上,不是爲了成名。
只是爲了……更近一點,替磊子感受一下,那鏡頭前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