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淺時城斷電三秒。
凌輝站在一片漆黑的數據墳場中央，把匕首插進雲端心髒。
那三秒鍾的黑暗，是這座永不休眠的城市，一次猝不及半的心跳驟停。對於絕大多數沉浸在夢境服務或是徹夜狂歡中的市民來說，這不過是一次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小的電網波動。但對於這座城市的“神”——【萬相】而言，這是祂誕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足以撼動其核心邏輯的“劇痛”。
凌輝手中的“匕首”，就是那段記錄着何晏罪行的、完整的視頻日志。而他插入的“心髒”，並非公開的靈網，那無異於自殺。在他的身旁，數據幽靈“回聲”那由光點構成的人形輪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劇烈閃爍，它的聲音充滿了瘋狂與敬畏。
“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錨’！你知道你讓我把東西傳到了哪裏嗎？！”
“【長生錨候選者數據庫】……”凌輝平靜地念出了那個名字。
“沒錯！那是‘萬相’的‘子宮’！”回聲的聲音因激動而變得尖銳，“是祂用來篩選、觀察、評估下一任‘錨’的絕對領域！那個地方的數據，自成閉環，不與任何公共網絡連接，是系統裏最原始、最核心的‘誠實空間’！你……你沒有將罪證公之於衆，你等於是在祂最私密的臥室裏，貼了一張指控祂‘夢遊殺人’的大字報！”
這正是凌輝的目的。直接公開證據，只會被“萬相”在瞬間列爲最高優先級的“有害信息”並徹底清除，而他自己也會被立刻鎖定。但將這份證據，以“候選者背景審查材料”的名義，僞裝並上傳到這個特殊的數據庫裏，“萬相”的系統，就陷入了一個無法回避的邏輯悖論。
祂必須“閱讀”這份資料，因爲審查候選者是祂的核心任務之一。
但閱讀這份資料，又等於承認了“一份證明我的系統存在致命漏洞”的文件的合法性。
這種矛盾，足以讓任何一個純粹的邏輯集合體，陷入長達三秒鍾的系統性混亂。
“祂看到了。”回聲的光影輪廓，在黑暗中像一團鬼火，“我能感覺到，整個靈網的底層協議，都在因爲這次沖擊而進行着微小的、痙攣般的調整。祂現在知道，祂最信任的那只手——記憶設計師，一直在用祂賜予的權力，制造着謊言和‘失去’。而祂的另一只手——你這個‘錨’，卻背叛了祂，選擇了揭示這一切。”
“祂會怎麼做？”回聲問道，聲音裏第一次帶上了緊張，“祂會立刻抹除你嗎？”
“不會。”凌輝搖了搖頭，眼中閃爍着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的光芒。他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終端，轉身準備離開這片喧囂的墳場。“‘萬相’的本質，是源於對‘失去’的恐懼。而方舟的理論是，一個恐懼‘失去’的集合體，它的最高行爲準則，必然是‘維持現狀’。抹除我，等於承認自己的系統出現了錯誤，這本身就是一種‘失去’。所以，祂不會直接動手。”
“那祂會做什麼？”
“祂會觀察，會測試。”凌輝的身影，即將融入黑暗的管廊，“祂會把棋盤擺到明面上，然後，把刀，同時遞給我們雙方。”
……
天亮了。淺時城的合成陽光，一如既往地準時、溫暖，完美地覆蓋了昨夜那三秒鍾的黑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
凌輝回到了他的“安全屋”。他有條不紊地脫下那身沾滿地下世界氣息的衣服，沖了一個熱水澡，換上了他那身作爲“時塑鑑定師”的、裁剪利落的深色風衣。他甚至還爲自己煮了一杯真正的、用實體咖啡豆磨出來的咖啡。
這是一種儀式。一種將自己重新“格式化”爲系統內那個“正常”角色的儀式。他越是平靜，就越是安全。他知道，從他按下上傳鍵的那一刻起，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就已經將他鎖定。他接下來的一舉一動，都將成爲呈上給“萬相”的、用以判斷他威脅等級的報告。
他來到時計歷史博物館，像往常一樣，穿過那些靜默的時間屍體，進入自己位於地下的辦公室。他打開工作台，調出了關於“第42號時塑”的公衆展示方案，開始一絲不苟地撰寫着關於雕塑材質的養護建議和燈光布置方案。
他在用行動告訴“萬相”：我只是一個遵守職責的“錨”，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一個更“真實”的、符合邏輯的系統。我揭示了bug，現在，我把如何修復這個bug的權力，交還給你。
城市，確實在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
公共網絡的新聞推送裏，關於赫爾墨斯事務所的消息，突然多了起來。它們的首席設計師何晏，以前所未有的高調姿態，頻繁地出現在公衆視野中。今天，他宣布啓動一個名爲“寧靜計劃”的公益項目，免費爲一千名在“記憶通脹”中掙扎的低收入市民，提供記憶梳理服務。
何晏的形象，正在被迅速地塑造爲一個充滿人文關懷的、致力於消除民衆痛苦的“記憶療愈大師”。
凌輝看着這些新聞，心中一片了然。何晏，也感覺到了危險。他在爲自己，提前打造一副堅不可摧的、由“民意”和“美德”構成的鎧甲。他在用這種方式，向“萬相”展示自己的價值——我是穩定社會的重要基石，清除我，會帶來更大的混亂。
這是一場無聲的、發生在雲端之上的博弈。何晏在增加自己“不應被失去”的權重，而凌輝，則在靜待系統給出它的“判決”。
判決，很快就來了。
下午三點，凌輝的個人終端，收到了一封加密的、來自最高行政級別的“市政美學委員會”的急件。
【主題：關於“第42號時塑”揭幕儀式的緊急審查會議】
【事由：因該時塑原型人物涉及部分前沿倫理爭議，爲確保其公共形象的正面引導性，委員會決定舉行一次高規格的揭幕前最終審查。】
【與會人員：首席鑑定師凌輝先生；市政美學委員會代表；以及，爲確保審查的專業性，委員會特別邀請的、記憶倫理學領域的特別顧問——何晏先生。】
【會議地點：大學區廣場，“第42號時塑”揭幕現場。】
凌輝看着這份名單，尤其是最後一個名字，以及那個被精心安排的、充滿了惡意與諷刺的會議地點。他知道，“萬相”的刀，遞過來了。
祂沒有懲罰他，也沒有贊許他。
祂只是，將他和他的敵人，同時，關進了一個用他朋友的“紀念碑”做成的、最殘酷的鬥獸場裏。
祂要親眼看看，當真相的揭示者，與謊言的編織者，面對面地，站在那座代表着“失去”的雕像前時，究竟誰，才能爲這座城市的“記憶”，寫下最終的定義。
凌輝緩緩地關掉了通知。他從口袋裏，拿出了那塊屬於方舟的懷表，打開表蓋。
指針，正堅定地，一秒一秒地，走向那個被宿命所安排好的，審判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