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輝踏出車廂的瞬間,迎面而來的是一股無形的“時間風暴”。
這並非物理意義上的風,而是一種更爲本質的、足以撕裂心智的現實沖擊。深時域中央車站的宏偉超乎想象,它並非如地表城市那般向着天空伸展自己的驕傲,而是像一個巨大、復雜、倒置的蜂巢,無盡地向着地殼深處延伸。視野所及之處,並非開闊的廣場,而是由無數條半透明的、閃爍着藍色或白色光暈的磁力管道構成的立體交通網絡。這些管道縱橫交錯,盤旋纏繞,在巨大的地下空腔中形成了一幅令人頭暈目眩的動態織錦。
數以萬計的、如同幽靈般的居民在這些管道中以驚人的速度移動。他們的個人膠囊車快得幾乎要拖出肉眼可見的殘影,像穿梭在血管中的血細胞。而在車站的步行平台上,人們的動作同樣快得不可思議。在凌輝尚未完全校準的視覺裏,他們就像是播放器裏被按下了八倍速快進的影像,行走如風,轉身急促,交談的聲音被時間壓縮得尖銳而短促,失去了人類語言應有的韻律和溫度,匯聚成一片高效到令人窒息的、永不停歇的嗡鳴聲。
這便是時間流速差帶來的“體感壓力”。在這裏,每一秒都蘊含着標準世界一百秒的信息量。一個未經特殊訓練的普通人,其大腦會在短短幾分鍾內因爲無法處理這爆炸性的信息輸入而強制宕機,陷入一種名爲“信息休克”的深度昏迷。
凌輝的身體,作爲爲應對各種極端環境而被深度改造過的“長生錨”,自動開始進行調整。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胸腔內的那顆心髒,在生物芯片的控制下,開始以一種非自然的、擂鼓般的頻率瘋狂跳動,將富含氧氣和納米機器人的血液泵向全身。他的神經信號傳遞速率也被提升到極限,視網膜的刷新率、耳蝸對音頻的解析能力、皮膚對環境溫度和氣壓的感知……一切都在超頻運轉,以此來強行匹配這個瘋狂世界的節奏。
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覺到一種微妙的、令人作嘔的“延遲感”。就像自己的靈魂被無形的力量拖拽着,永遠落後於身體半步。他看到一個行人從身邊走過,但聽到腳步聲時,那人已經出去了五米遠。他試圖聚焦於遠處一塊全息廣告牌上的文字,但當他看清一個詞的瞬間,那個詞已經切換了。這種感覺,當地人稱之爲“時差疲勞”(Chrono-Lag),是所有深時域居民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詛咒,一種永恒的精神與肉體失調。
凌輝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此地“稠密”的空氣,強行壓下那股想要嘔吐的沖動。他靜立了足足十五秒,在內心默念着早已爛熟於心的“錨點口令”,這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自我校準技術。當他再次睜開眼時,世界雖然依舊快得瘋狂,但至少已經從一盤流動的抽象畫,變回了可以被理解的、清晰的影像。
他的任務界面上,代表方舟最後已知位置的標記,正閃爍在深時域地圖的邊緣地帶——第三實驗區。那是一個巨大的、以數據處理和高能物理研究爲主的區域。但同時,凌輝也注意到了在那片高亮區域旁,存在着一個巨大的、在地圖上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的信號盲區。
那是被官方廢棄了超過七十個地表年的“靜默檔案館”,一個因爲儲存了大量“前靈網時代”的、具有潛在污染性的未格式化數據,而被徹底物理隔絕,連城市主腦“萬相”都已經放棄了日常監控的地方。
凌輝幾乎沒有花費任何思考時間,便百分之百地確定了方舟的真正藏身之處。
第三實驗區的位置標記,只是一個煙霧彈。方舟比任何人都清楚“萬相”的天羅地網。只有那種被時間遺忘、被系統拋棄的黑暗角落,才能躲過那只無處不在的眼睛,進行他那驚世駭俗的“考古”工作。
他不再停留,熟練地走到交通系統旁,登上一輛自動駕駛的、個人專用的管狀膠囊車。在身份驗證處,他“長生錨”的權限讓他無需排隊。
“目的地。”膠囊車內響起柔和但毫無感情的AI語音。
“第三實驗區,K-11出口。”凌輝報出了一個位於“靜默區”邊緣的、最冷僻的站點。
膠囊車無聲地滑入磁力管道,瞬間的加速度將他輕輕按在座椅上。窗外的城市景觀徹底化作了流光溢彩的抽象線條。凌輝看着那些在光線中一閃而過的、巨大而單調的建築群輪廓——它們是看不到窗戶的實驗室,是沒有娛樂設施的數據中心,是如同蜂巢般排列整齊的個人休眠倉。這裏是這座城市賴以運轉的無數器官,卻沒有一絲一毫爲“生活”而設計的痕跡。
這裏的一切,都只爲“效率”而存在。包括生活在這裏的人。
他的思緒,不可避免地、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又回到了那個陽光和煦、時間緩慢的過去。
那是在首都大學的露天咖啡館,他和方舟最喜歡待的地方。午後的陽光是真實的,溫暖地灑在身上,能聞到空氣中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方舟不喜歡加糖的咖啡,他說苦澀能讓人保持清醒。他總是那麼激動地揮舞着手臂,仿佛要將自己內心奔騰的思考全部展示給凌輝看,向他描繪着一個他當時完全無法理解的、冷酷的未來。
“他們會建造一座時間的牢籠,輝!你信不信?”方舟的聲音壓得很低,但那股穿透力卻讓周圍幾個正在談笑風生的學生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他們會告訴全世界,爲了加速人類文明的進程,爲了更快地攻克癌症、研發出曲率引擎,我們需要一批‘先行者’。他們會把一群最聰明、最有創造力的頭腦,我們之中最優秀的科學家、工程師、藝術家,全都關進一個時間流速快一百倍的地方,讓他們用一百倍的速度去思考,去實驗,去消耗自己的生命,來爲我們這些活在標準時間裏的‘普通人’換取科技的進步。”
他喝了一口苦澀的咖啡,眼神裏是凌輝從未見過的悲哀。
“這和把小白鼠送進實驗室,觀察它們如何衰老、病變,有什麼本質區別?不,這更殘忍!因爲那些科學家是清醒的,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親手將自己生命的進度條,調成了快進模式。一年之後,當他拖着一顆運轉了一百年的、疲憊不堪的心智,走出那座牢籠時,他會發現,他所研究的一切或許早已改變了世界,但他所熟悉的世界,卻早已不再屬於他。他的親人、朋友、愛人,在他感覺中的‘一年’裏,已經經歷了一整個世紀的生老病死。他將變成一個活着的、與自己創造出的時代徹底脫節的幽靈。”
凌輝靠在膠囊車冰冷的金屬內壁上,緩緩閉上了眼睛。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個下午的陽光溫度,還能聞到那杯黑咖啡的焦香。
方舟啊方舟,你把一切都看得那麼透徹,那麼精準,仿佛親眼所見。卻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走進這座你親口預言的牢籠,變成一個與整個時代爲敵的幽靈。你是爲了證明自己是對的嗎?還是爲了……尋找一個拯救所有人的方法?
就在這時,在他那被嚴密邏輯和精神訓練守護的意識深處,那個被他強行封存的、屬於LT-73的記憶碎片,突然傳來了一絲微弱的、卻尖銳如針刺的冰冷悸動。
“……他……在說謊……”
那聲音不再是一段被動存儲的信息,它像一個有了自主意識的活物,在他的腦海中低語。這股外來的意念,似乎是被他此刻因回憶方舟而激蕩起伏的情緒所引動,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一種混雜着極致的憤怒與不甘的情緒,像一縷黑色的寒氣,試圖從那個被他封鎖的記憶區域中滲透出來。
凌輝的眉心猛地一蹙,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大腦皮層傳來。他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低估了這段記憶碎片的“活性”。它不僅僅是一段遺言,它是一個被污染的、充滿攻擊性的“精神模因”。
他立刻調動起作爲“長生錨”的專屬權能,將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集中起來,像一層堅韌的屏障,重新將那片躁動的記憶區域包裹、加固、上鎖。這是一個極其耗費心神的精細操作,他的太陽穴上滲出了一絲細密的、冰冷的汗珠。
當那股悸動終於被重新壓制下去時,凌輝才緩緩鬆了一口氣。他意識到,自己攜帶的這枚“證據”,遠比他想象的要危險。它是一顆隨時可能在自己腦中引爆的、邏輯與情感混合的炸彈。他必須在處理完方舟的事情後,盡快找到破解它秘密的方法,否則,他自己很可能會成爲下一個“記憶熵增已達臨界紅線”的回收目標。
膠囊車在此時緩緩減速,停靠在了K-11出口。
“前方爲一級管制‘靜默區’,未經四級以上權限許可,禁止進入。祝您愉快。”AI的提示音依舊冰冷而單調,仿佛在播報天氣。
凌輝走出車站,一股與深時域那高效、潔淨的主城區截然不同的氣息撲面而來。面前是一道高聳入頂的、鏽跡斑斑的合金隔離網,上面掛着的全息警示牌因爲能源供應不足和年代久遠,正閃爍不定,發出“滋滋”的電流聲。與背後那個光鮮亮麗、高效運轉的第三實驗區相比,這裏仿佛是城市肌體上一塊正在腐爛的傷疤。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塵封已久的、難以名狀的怪異氣味。那是金屬在百年尺度上緩慢鏽蝕的味道,是早期化學品在容器中揮發、變質的味道,更是灰塵的味道——一種被時間研磨得無比細膩的、萬物的殘骸。
他沒有走正門,那裏的警報系統雖然老舊,但仍有可能將他的行蹤上傳給“萬相”。他沿着隔離網行走,憑借“長生錨”對能量流動的敏銳感知,他輕易地找到了隔離網的一處供能線路的薄弱點。他從風衣內側取出一個小巧的電磁脈沖裝置,對着那裏輕輕一按。一圈無形的波紋散開,隔離網上的電流瞬間中斷了三秒。
足夠了。
他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入。
進入“靜幕區”的瞬間,仿佛從一個喧囂的世界,一步踏入了墳墓。
這裏,時間的絕對破壞力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一百倍的流速,意味着這裏的一年,在宏觀尺度上,就相當於地表世界的一個世紀。那些曾經代表着人類最尖端科技的建築,如今都已在外牆上布滿了風化和剝落的痕跡,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在無聲地訴說着被遺忘的痛苦。街道上,被遺棄的車輛和實驗設備,像遠古巨獸的骸骨,靜靜地躺在那裏,身上覆蓋着一層厚厚的、仿佛灰色積雪般的灰塵。
這裏安靜得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弱聲響。與外面那個喧囂、急促的世界,判若兩地。
凌輝半蹲下來,摘掉手套,用手指捻起一點地上的灰塵。在指尖輕輕揉搓,他能從中分辨出極其微弱的、不屬於這裏的能量粒子殘留。那是方舟的反重力背包在低空掠過時,排出的推進介質留下的痕跡。非常微弱,換做任何電子儀器來,都會將其當做背景輻射忽略掉。但他的“錨”之權能,讓他對任何時間的異常流動和能量擾動都極爲敏感。而方舟這樣一個“活物”,在這樣一個死寂了近百年(地表時間)的地方,就像黑夜中的一根火炬一樣醒目。
他站起身,不再有絲毫猶豫,順着那幾乎無法被凡人察覺的痕跡,向着“靜默區”的最深處走去。
沿途,他看到了更多方舟留下的、令人心驚的線索:
在一個廢棄的崗亭裏,他發現了一個被捏得嚴重變形的、早已過期的營養膏空管。包裝上的生產日期,換算成地表時間,是十五年前。這意味着,方舟在這裏,至少已經孤獨地堅持了十五個地表年。
在一堵倒塌的牆壁上,他看到了一塊被丟棄的、屏幕已經碎裂的便攜數據板。上面還殘留着一些用記號筆寫下的、潦草而狂亂的復雜公式和邏輯推演,旁邊還有一句用通用語寫下的話:“他們藏起來的,不是技術,是歷史。”
在一處地下通道的入口,他發現了一小灘已經凝固的、顏色發黑的血跡。他蹲下身,用指尖沾了一點,放到鼻尖輕嗅。是鼻血。以他的專業知識判斷,這是因爲長時間進行高強度的精神鏈接,導致大腦超負荷運轉,毛細血管破裂所致。
凌輝的心,隨着發現的線索越來越多,一點點地往下沉。他能清晰地想象得到,自己的這位老友,是在怎樣一種燃燒生命、透支精神的瘋狂狀態下,進行着他最後的、孤獨的抗爭。他不是在搞研究,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爲鑿子,試圖鑿開這個時代最堅硬的基石。
最終,他來到了一座巨大的、深埋於地下的圓柱形建築的入口處。根據舊時代的地圖記載,這裏曾是整個第三實驗區的“能量井”,爲所有的實驗提供動力。一股微弱的、由老式核能電池衰變時發出的特有嗡鳴聲,正從深不見底的井底傳來。
那裏,就是方舟的藏身之處。
他找到了緊急維修通道的入口,順着盤旋向下的、布滿鐵鏽的樓梯,一層一層地向下。越是深入,空氣中的信息幹擾就越是強烈。那是一種無形的、混亂的“噪音”,是方舟爲了破解“萬相”的防火牆而制造出的“邏輯幹擾場”,足以讓任何試圖通過電子設備追蹤他的敵人瞬間失靈。
但這對於只依靠最原始的直覺和“錨”之感應的凌輝來說,這反而像一座在迷霧中閃爍的燈塔,爲他精準地指明了方向。
他最終停在了地下約三百米深處的一扇門前。
那是一扇厚重得如同金庫大門的、由鉛和陶瓷復合材料制成的圓形艙門。這種門是“前靈網時代”用來隔絕最高級別輻射和信息泄露的。門上沒有任何電子鎖,只有一個古老的、因爲常年使用而磨損得油光發亮的黃銅鎖孔。這是整個“靜默區”裏,唯一一個理論上能百分之百隔絕“萬相”監控的地方。
凌輝能清晰地“感覺”到,門後,方舟那極度亢奮、同時也極度虛弱的精神波動,就像風中殘燭一樣劇烈地搖曳。
他成功了。但也快要油盡燈枯了。
現在,任務流程已經走到了最後一步。
只需要一腳踹開這扇並不牢固的門,或者用脈沖槍熔開它。然後,用手中的“靜默”,對準他的額頭,按下開關。
任務,便能完成。他可以回到淺時城,回到自己那個安靜的書房,假裝這一切從未發生。
凌輝站在門前,從風衣內袋裏,緩緩取出了那支冰冷的、筆狀的銀色金屬工具。他緊緊地握在手中,那熟悉的、代表着絕對權力的觸感,此刻卻有些燙手。
他看着厚重的艙門上,自己那張被鏽跡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模糊的倒影。那張臉冷峻、漠然,眼神裏是“長生錨”特有的、被剝離了情感的空洞。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照片裏那個在咖啡館裏與朋友爭論得面紅耳赤的理想主義青年,和眼前這個雙手即將沾滿故友鮮血的冷酷劊子手,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忒修斯之船……”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他深吸了一口充滿了鐵鏽和臭氧味道的空氣,強行壓下了心中那片翻涌如海嘯的情緒。
但他沒有選擇用暴力破門。這個選擇,甚至沒有經過他的大腦思考,而是身體的本能。
他抬起右手,用指關節,在那扇冰冷的金屬艙門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了三下。
咚。
停頓了半秒。
咚咚。
一聲長,兩聲短。
這是他們學生時代,去對方宿舍時約定的暗號。那個時候,他們都喜歡在學習時戴上降噪耳機,只有這個獨特的節奏,才能讓他們在不打擾對方思路的情況下,知道是朋友來了。
一個被遺忘了近一個世紀的、毫無意義的、屬於過去的暗號。
門後的嗡鳴聲,戛然而止。
方舟那原本如同風暴般狂亂的精神波動,也瞬間平息了下來。
死一般的寂靜中,一個沙啞、疲憊,卻帶着一絲了然笑意的聲音,從門後清晰地傳了出來。
“我就知道,他們會派你來,凌輝。”
短暫的停頓後,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無法言喻的、仿佛等待了整整一個世紀的復雜情緒。
“你是來見證真相的,還是來……抹除真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