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橋洞下的第一縷光
凌晨三點,寒風刺骨。
蘇晚蜷縮在天橋底下的角落裏,背脊緊貼着冰冷的水泥墩,溼透的裙擺黏在腿上,像一層凝固的霜。
她試圖把那本卷了邊、墨跡暈染的速寫本擋在頭頂,勉強遮一遮斜掃進來的冷雨,可紙張早已吸飽了水分,沉得幾乎拿不穩。
她的手指凍得發紫,指甲縫裏滲着血,那是高跟鞋斷裂時劃破腳踝留下的傷痕,此刻正隨着脈搏一陣陣抽痛。
意識在寒冷與疲憊中浮沉,眼前的世界像是被水浸過的油畫,模糊又扭曲。
她聽見遠處車輛碾過積水的聲音,聽見風穿過橋洞時發出的嗚咽,也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輕響。
然後,是一串腳步聲。
輕,卻堅定,踩碎了這片死寂。
一個瘦小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蹲下身來,逆着昏黃路燈的光,輪廓顯得模糊不清。
他遞出一瓶礦泉水,還有半塊用塑料袋裹着的面包。
“喝點吧,不然熬不到天亮。”聲音沙啞,卻帶着幾分熟稔的溫和,“我叫小林,就在這附近混。”
蘇晚沒動,眼神空茫地望着他,像是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二十年來,她接受過無數人的奉承、巴結、討好,但那些都建立在她是“蘇家千金”的前提之上。
而現在,她是誰?
一個被退婚、被驅逐、連一只完好的鞋都沒有的流浪者。
可這個少年,沒有問她名字,沒有嘲諷她狼狽,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樣式的禮服裙。
她遲疑片刻,終於伸出手。
指尖觸到瓶身的刹那,竟控制不住地顫抖。
水是溫的——至少曾經是溫的,現在也只是比雨水稍暖一點。
她擰開蓋子,小口啜飲,喉嚨幹澀得發疼,每一滴水流下去,都像在喚醒一具瀕臨熄滅的身體。
小林的目光落在她懷裏那本溼漉漉的速寫本上,隨口道:“畫這些能換飯吃?”
蘇晚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出一絲苦澀:“沒人看得起這種東西。”
“是嗎?”小林卻忽然伸手,輕輕翻開一頁。
他的動作很小心,仿佛怕弄壞了什麼珍貴的東西。
他指着其中一幅草圖——那是她爲一場現代舞劇設計的燈光裝置:傾斜的金屬架上懸掛數百枚微型反光片,配合旋轉光源,在舞台上投射出流動的光影森林。
“這個……像我昨晚在劇院外看到的演出投影!”他眼睛突然亮了,“你懂這個?”
蘇晚怔住。
不是因爲他說對了什麼專業術語,而是因爲他看見了——真正地、認真地看了她的作品。
二十年來,陸景行說她是“不務正業”,養母罵她是“浪費時間”,就連藝術學院的教授也曾婉言勸她:“蘇小姐,舞美設計不適合女孩子,太辛苦,也太邊緣。”沒有人把她的心血當回事,所有人只在乎她能不能順利嫁入陸家,能不能撐起蘇家的臉面。
可此刻,一個靠撿廢品維生的流浪少年,蹲在雨夜裏,指着她被雨水泡爛的圖紙,眼裏閃着光。
“這是……舞美設計。”她低聲開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用空間、光影、結構來講故事。舞台上的每一道光,都不是隨意打的。它們有情緒,有呼吸,有生命。”
小林聽得入神,眉頭微皺,像是努力理解每一個詞背後的重量。
他翻到另一頁,指着一個復雜的機械結構圖:“那你能不能幫我修好那個破投影儀?我在廢棄小劇場打工,老板總罵我弄壞設備,其實……它早就老化了。”
“小劇場?”蘇晚心頭猛地一震。
不是大劇院,不是國際舞台,只是一個廢棄的小劇場。
可對她來說,卻像黑暗中忽然出現的一扇門。
哪怕再小,也是舞台。
哪怕再破,也有燈光。
只要有人還在那裏演出,就說明,那個世界還沒徹底將她拒之門外。
她低頭看着懷中的速寫本,那些暈開的線條,模糊的標注,曾是她偷偷熬夜畫下的夢。
它們被踐踏、被嘲笑、被說成是“無用的東西”。
可現在,這本快要爛掉的本子,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憑證。
她不是蘇家小姐了。
但她還是蘇晚。
是那個寧願挨餓也要省下錢買彩鉛的女孩,是那個爲了研究一場歌劇的布景,在圖書館泡三天三夜的人,是那個相信“光可以改變人心”的瘋子。
寒意依舊刺骨,但她體內某處,似乎有什麼重新燃了起來。
小林看着她沉默的樣子,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現在這樣,連站都站不穩,還想去修設備?算了吧。”
蘇晚沒有回答。
她緩緩抬起手,抹去臉上混着雨水的溼意,動作很慢,卻異常堅定。
她將速寫本緊緊貼在胸口,貼近心跳的位置。
紙頁在顫抖,心也在跳。
但她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剛才那個蜷縮在陰影裏的落魄女子。
暴雨如注,整座城市浸泡在灰暗的水幕中。
橋洞下那盞昏黃的路燈終於熄了,只剩遠處街口零星的光暈,在溼漉漉的地面上拉出兩道搖晃的身影。
蘇晚撐着顫抖的膝蓋,一寸寸從冰冷地面站起。
她的高跟鞋早已斷裂,赤腳踩在積水裏,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可她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帶我去看看。”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刀鋒劃過夜雨,帶着不容置疑的決絕。
小林怔住,盯着她蒼白的臉和那一雙浸滿雨水卻亮得驚人的眸子。
他本想嘲諷一句“你瘋了吧”,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女人的眼神不對勁——不是絕望,也不是逞強,而是一種近乎燃燒的東西,仿佛哪怕只剩一口氣,也要撲向那點微光。
他沉默片刻,終於點頭:“行,但你要是死半路,別怪我沒提醒。”
蘇晚沒回應。
她只是將懷裏的速寫本緊緊貼在胸口,像是護住最後一顆心髒。
紙頁早已泡脹發皺,墨跡模糊成一片片幽藍的雲,可那些線條、結構、光影軌跡,仍深深刻在她的記憶裏。
那是她二十年來唯一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不是蘇家賦予的身份,不是陸景行曾許諾的婚姻,而是她用無數個深夜熬出來的夢。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雨幕,腳步聲淹沒在雷鳴般的車流中。
小林穿巷越弄,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一棟斑駁老舊的小樓前。
鐵門鏽跡斑斑,招牌上的字跡幾乎剝落殆盡,只依稀能辨出“星光實驗劇場”幾個殘痕。
後台更是一片狼藉:牆皮脫落,電線裸露,角落堆滿廢棄道具。
而中央,一台老式投影儀倒在地上,外殼裂開,線路雜亂如蛛網。
“老板說再修不好就扔了。”小林苦笑,“這玩意兒比我還老。”
蘇晚沒說話,只是緩緩跪坐在水泥地上,伸手撥開凌亂的線纜。
她的指尖仍在發抖,指甲縫裏的血混着污水滴落,但她眼神已全然不同——冷靜、專注,像一把出鞘的手術刀,精準切入問題核心。
她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國外舞美論壇裏一篇篇被翻爛的技術帖,還有那些因“不務正業”被養母撕毀的專業書。
她曾偷偷省下飯錢買二手彩鉛畫電路圖,曾在凌晨三點對照視頻一遍遍模擬接線。
沒人知道,這個被稱作“草包千金”的女孩,早就把自己逼成了半個技術狂人。
三十五分鍾過去。
汗水混着雨水從她額角滑落,浸入眼角,刺痛難忍。
她的手臂因長時間保持同一姿勢而劇烈抽搐,可手指依舊穩定地擰緊最後一顆螺絲。
“試試。”她啞聲說。
小林按下電源開關。
嗡——
一聲低沉的啓動音響起,機器輕微震動,鏡頭緩緩亮起。
一道光影穿透空氣,投射在布滿裂紋的牆面上——是流動的森林,是星辰墜落,是她曾在速寫本上描繪過的那片“光影之境”。
雖然畫面歪斜、色彩失真,但它亮了。
小林猛地跳起來,激動得大喊:“活了!它他媽真的活了!”
蘇晚卻沒笑。
她只是靜靜望着那束微弱卻執着的光,看它顫巍巍地爬上斑駁的牆面,像一只初生的螢火蟲,掙扎着點亮黑夜。
那一刻,她的心髒狠狠一縮,隨即劇烈跳動起來。
這不是施舍,不是憐憫,也不是誰恩賜的舞台。
這是她親手修好的光。
她的眼底燃起一團火,燒盡了屈辱、恐懼與自我懷疑。
她忽然明白——
身份可以被剝奪,愛情可以被踐踏,家庭可以將她驅逐。
但只要她還能看見光、設計光、創造光……
就沒有人能真正將她打入黑暗。
雨還在下。
天還未亮。
可她已經不再是昨夜那個蜷縮在橋洞下的棄女。
她是蘇晚。
一個靠才華活着的人。
而現在,她要走出去,用這雙手,一寸寸奪回屬於她的世界。
風卷起一張溼透的報紙,啪地拍在牆角。標題殘片在水窪中浮沉——
《蘇家認回首位千金,假小姐淨身出戶》
無人在意。
因爲此刻,另一個名字正在黑暗中悄然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