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
“當——當——”
遠處的鍾樓傳來悠揚的晨鍾聲,驚醒了西廂房裏沉睡的母女。
姜知睜開眼,看着頭頂陌生的青紗帳幔,恍惚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回到了姜家。
身側,栩栩睡得正香,小臉紅撲撲的,一只腳丫子霸道地橫在被子上。
姜知輕手輕腳地起身,推開窗櫺。清晨的空氣帶着露水的溼潤,院子裏的幾竿修竹在風中搖曳。
姜家,是江州有名的書香門第。
姜家祖上曾官至翰林院編修,雖然後來家道中落,不再有人入朝爲官,但那股子清貴的門風卻一代代傳了下來。到了姜父這一代,更是無意仕途,一心撲在學問上。
姜父曾任江州最著名的白鹿書院掌院,學問淵博,爲人方正。他雖無官職在身,但桃李滿天下,如今江州地界上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甚至連現任知府大人,見了他都得尊稱一聲“老師”。
姜家人丁不算興旺,除了父母兄長,內宅裏伺候的下人也不過七八個,不似那等豪門大戶般奢靡,卻也透着一股子殷實人家的體面與底氣。
尤其是大嫂林月娘進門後。林家是江州儒商,嫁妝豐厚。林月娘持家有道,既保全了讀書人的清貴面子,又讓家裏的吃穿用度上了一個台階,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娘……”
床上傳來一聲軟糯的呢喃。
栩栩揉着眼睛坐起來,迷迷瞪瞪地看着姜知:“天亮了嗎?”
姜知笑着走過去,幫女兒穿衣裳:“是,天亮了。今兒個要去給外祖父外祖母請安,栩栩要乖。”
栩栩乖巧地點點頭,換上了一身昨晚大嫂林月娘送來的新衣裳——藕荷色的錦緞小襖,襯得小姑娘粉雕玉琢的。
收拾妥當,母女倆出了閨房,往正院走去。
正廳內,早膳已經擺好了。
姜父姜文柏端坐在主位,面前擺着清粥小菜,坐姿端正,即便是在自家裏,也時刻守着“君子慎獨”的規矩,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嚴厲。
姜母文氏坐在旁邊,正指揮着丫鬟擺筷子,見姜知母女進來,眼睛一亮,剛要招呼,瞥見丈夫的臉色,又生生壓低了聲音。
“知知,栩栩,快來吃飯。”
姜知牽着栩栩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爹,娘,早安。”
栩栩也學着娘親的樣子,像模像樣地福了福身:“外祖父安,外祖母安。”
姜父抬起眼皮,掃了一眼栩栩。小姑娘今兒收拾得利索,眼神雖怯,卻透着股機靈勁兒。
“嗯。”
姜父鼻孔裏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隨手指了指旁邊的位置,“坐吧。食不言,寢不語。”
姜知鬆了口氣,抱栩栩坐上高腳凳。
大嫂林月娘已經盛好了粥,笑着遞過來:“小妹,這是咱們江州的百合蓮子粥,最是養人的,多喝點。”
“謝謝大嫂。”
一頓飯吃得極其安靜。只有碗筷碰撞發出的輕微“叮當”聲。
姜父吃得慢條斯理,一口粥,一口醬菜,時刻保持着大儒的風範。
姜知卻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心裏盤算着措辭,想着該怎麼開口提那件事。
終於,姜父放下了筷子,一旁的丫鬟夏迎連忙遞上帕子和漱口茶。
姜父擦了擦嘴,目光落在姜知身上,語氣淡淡的,卻不容置喙:
“吃飽了?既吃飽了,從今日起,你就帶着孩子住進後院的繡樓去。把你的《女戒》抄幾遍,靜靜心。這幾年在商戶家沾染的銅臭氣和浮躁氣,都給我洗幹淨了。”
姜知手裏的勺子頓住了。
她慢慢放下碗,抬起頭,直視着父親的眼睛。
“爹,我不去繡樓。”
廳內的空氣瞬間凝固。
正在收拾碗筷的夏迎動作一頓,大氣都不敢出,生怕發出一丁點聲響引火燒身。
姜母更是倒吸一口涼氣,拼命給女兒使眼色。
姜父眉頭一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你說什麼?”
姜知站起身,脊背挺得筆直,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我說,我不去繡樓抄什麼《女戒》。爹,我想出門,我想找個鋪子,做點營生。”
“啪!”
姜父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栩栩身子一顫。
“放肆!”
姜父氣得胡子亂顫,“昨日我怎麼跟你說的?姜家的女兒,拋頭露面成何體統?!你既然回來了,就在家裏安分守己地待着!家裏缺你吃還是缺你穿了?”
“爹!”
姜知沒有退縮,反而向前一步。
“您的面子重要,還是女兒的活路重要?”
“什麼活路?我在家養着你,怎麼就沒活路了?”姜父怒吼。
“那是圈養!”
姜知提高了聲音,“爹,我已經二十四了,不是十四歲待字閨中的小姑娘。我是一個母親,我有手有腳,我不想下半輩子只能躲在後院,看着別人的臉色過日子,等着您哪天心情好,再像打發物件一樣把我嫁出去!”
“你……”姜父氣得手抖,指着姜知,“冥頑不靈!你一個婦道人家,能做什麼營生?這世道艱難,你以爲賺錢是容易的?你在趙家那幾年,還沒吃夠苦頭嗎?”
“正因爲吃夠了苦頭,所以我才明白,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
姜知深吸一口氣,眼神清明得可怕。
“爹,手心向上的日子,女兒過怕了。只有錢攥在自己手裏,本事長在自己身上,那才叫安身立命。”
姜父被噎住了。
他看着眼前這個女兒,明明還是那張臉,可眼神裏的怯懦和順從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他感到陌生的堅韌和野心。
“好,好,好!”
姜父怒極反笑,連說了三個好字,“既然你非要撞南牆,我也不攔你!我倒要看看,離了姜家的庇護,你在外頭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爹,咱們打個賭吧。”
姜知突然開口,語氣平靜下來。
姜父一愣:“什麼賭?”
“三個月。”
姜知豎起三根手指,“給我三個月時間。我不打姜家的旗號,不利用您的人脈,也不用家裏公中的錢。我自己出去找鋪子,做生意。”
“若是三個月後,我的鋪子能開起來,並且賺到錢,您就別再管我,讓我自立門戶,也不許再逼我嫁人。”
姜父冷哼一聲,斜睨着她:“若是輸了呢?”
“若是輸了”姜知咬了咬牙,“我就乖乖去繡樓,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您讓我嫁誰,我就嫁誰,絕無二話!”
知知!”姜母嚇得驚呼出聲,“這怎麼使得?做生意哪有那麼容易的,萬一賠了…”
姜知給了母親一個安撫的眼神,依舊直視着父親:“爹,您敢賭嗎?”
姜父盯着她看了許久,突然一揮衣袖,冷笑道:
“好!我就跟你賭!讓你知道知道天高地厚!到時候碰得頭破血流,別哭着回來求我!”
說完,姜父也不再去書院了,氣呼呼地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回了書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