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科的審訊室裏,白熾燈滋滋作響,散發着一股冷冽的光。
這裏平時關的都是些刺頭兵,或者是抓到的間諜特務。
牆上掛着的警棍和手銬,在燈光下泛着寒意。
但今天,審訊室的氣氛有點詭異。
那把專門用來審訊犯人的鐵椅子上,坐着一個小不點。
團團太小了。
坐在那張冰冷的鐵椅子上,她的腳根本夠不着地,兩條瘦得像幹柴棍似的小腿在半空中晃蕩。
她縮着脖子,像一只受驚的小鵪鶉。
身上那件破棉襖早就看不出顏色了,到處都是口子,露出裏面發黑發硬的棉絮。
有些地方棉絮沒了,直接露出了滿是凍瘡和傷疤的皮膚。
張大炮站在門口,手裏拿着個搪瓷缸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這輩子審過無數犯人。
有嘴硬的,有裝瘋賣傻的,有哭爹喊娘的。
但從來沒審過這種……
這種看一眼就讓人心裏發酸的“犯人”。
“科長,這……這怎麼審啊?”
旁邊的記錄員小李也是一臉懵逼,手裏的筆都不知道往哪落。
這要是在記錄本上寫“嫌疑人四歲,身高不足一米,攜帶重型不明物體(人販子)闖營”,上面領導看了非得把他送去精神科不可。
張大炮煩躁地抓了抓頭皮,把帽子都抓歪了。
“審個屁!”
他罵了一句,大步走進去,把搪瓷缸子往桌上一頓。
“喝水!”
語氣還是那麼沖,跟打雷似的。
團團嚇得一哆嗦,整個人往椅背裏縮了縮。
她看着那個冒着熱氣的缸子,喉嚨動了一下。
那是熱水。
在李家坳,只有大伯和後媽能喝熱水。
她只能喝缸裏的生水,冬天結了冰,就敲碎了含在嘴裏化開。
“不……不敢喝。”
團團小聲囁嚅着,聲音細得像蚊子叫。
“怕……怕打。”
張大炮愣住了。
那一瞬間,這個一米九的山東大漢,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扎了一下。
喝口水都怕挨打?
這孩子以前過的到底是啥日子?
他深吸一口氣,盡量把嗓門壓低,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喝吧,叔叔不打人。叔叔……叔叔是好人。”
說着,他還拍了拍胸脯,試圖展示自己的正氣。
團團偷偷瞄了他一眼。
這個胖叔叔雖然長得凶,眉毛像兩條毛毛蟲,但是他的眼睛裏沒有那種要把團團吃掉的光。
不像大伯,也不像刀疤臉。
團團小心翼翼地伸出兩只滿是黑泥的小手,捧起了那個大大的搪瓷缸子。
缸子對她來說太沉了,有些晃悠。
她湊到嘴邊,輕輕抿了一口。
熱流順着喉嚨滑進胃裏,暖洋洋的。
團團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掛着剛才哭出來的淚珠。
“好喝……”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這副模樣,看得審訊室裏的幾個大老爺們鼻頭一酸,紛紛把頭扭向一邊。
媽的,這到底是誰家的孩子遭這麼大罪?
張大炮心裏那個猜測越來越強烈。
剛才這孩子報出的那七個名字,一直在他腦子裏嗡嗡亂響。
要是真的……
張大炮不敢往下想了。
他從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摸出幾顆大白兔奶糖。
這是他媳婦兒給他閨女買的,他順手揣了幾顆在兜裏。
“給,吃糖。”
張大炮把糖遞過去。
團團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是真的光,像星星掉進了黑潭水裏。
糖!
那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隔壁二丫吃過,說甜得能讓人飛起來。
團團顫抖着手接過糖,剝開糖紙。
奶香味瞬間飄了出來。
她咽了口口水,小舌頭舔了舔嘴唇。
但就在張大炮以爲她要吃下去的時候,團團卻做了一個讓所有人意外的動作。
她小心翼翼地把剝好的糖,重新包進糖紙裏。
包得很仔細,生怕漏掉一點點糖渣。
然後,她把糖放進了那個貼身的破口袋裏,還用手拍了拍,確認它不會掉出來。
張大炮懵了。
“咋不吃啊?嫌不好吃?”
團團搖了搖頭。
她抬起頭,看着張大炮,眼神清澈得讓人心碎。
“留給爸爸吃。”
團團認真地說。
“媽媽說,爸爸是大英雄,身上會有很多傷。”
“吃了糖,爸爸就不疼了。”
“團團不疼,團團習慣了……爸爸不能疼。”
轟!
這句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在張大炮的腦子裏炸開了。
審訊室裏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記錄員小李手裏的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門口站崗的兩個戰士,眼眶瞬間就紅了。
這特麼是什麼神仙孩子啊!
自己餓得吃地上的髒饅頭,身上全是傷,卻要把唯一的糖留給那個還沒見面的爹?
張大炮只覺得喉嚨裏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慌。
他是個粗人,不懂什麼大道理。
但他知道,能教出這種孩子的爹,絕對不是孬種!
而能讓這麼小的孩子遭這種罪的畜生,千刀萬剮都不爲過!
“誤會……這絕對是個誤會!”
張大炮猛地一拍桌子,把團團又嚇了一跳。
他轉過身,紅着眼睛沖手下吼道:
“還愣着幹什麼?去食堂!把最好的飯菜都給我端過來!”
“紅燒肉!雞腿!有什麼拿什麼!快去!”
“還有,給老子找個軍醫過來!現在!立刻!馬上!”
他指着團團身上那些若隱若現的傷痕,手指都在哆嗦。
“這特麼是人幹的事兒嗎?啊?!”
張大炮的咆哮聲在走廊裏回蕩。
他現在已經顧不上什麼紀律不紀律,審查不審查了。
他只知道,如果讓這孩子在自己的地盤上再受一點委屈,他張大炮這身軍裝就白穿了!
團團看着暴跳如雷的張大炮,雖然還是有點怕,但心裏卻覺得暖暖的。
這個胖叔叔,好像真的是個好人呢。
她摸了摸口袋裏的糖,嘴角微微上揚。
爸爸,團團離你越來越近了。
你有糖吃了。
可是,團團的頭好暈啊。
眼皮好重,像是有兩座大山壓在上面。
身體忽冷忽熱的,骨頭縫裏都在疼。
團團晃了晃身子,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
張大炮那張大臉變成了兩個,三個……
“叔叔……”
團團呢喃了一聲,小身子一歪,軟綿綿地從椅子上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