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日子,時間仿佛被拉長又壓縮,變成了一場與死神拔河的漫長拉鋸戰。林曉雯在外面的小休息室裏安了“家”,一張窄小的行軍床,一個裝着簡單洗漱用品和幾件換洗衣物的背包,就是她的全部。
陳靜勸她回去休息,哪怕只是幾個小時。公司那邊也打來電話,語氣從理解逐漸變爲催促。但林曉雯只是搖頭,眼神裏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堅定。“靜姐,哪裏我都不會去。工作……我可以不要,但他這裏,我不能離開。”她聲音很輕,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怕我一走,他就會覺得……我又失約了。”
新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最終發來了郵件,鑑於她無法按時報到且情況特殊,offer被遺憾地取消。林曉雯看着那封郵件,內心卻異常平靜。曾經視若珍寶的事業階梯,在與陳默的生命放在天平兩端時,輕得如同塵埃。她簡單地回復了“理解,謝謝”,然後屏蔽了所有工作來電。世界忽然變小了,小到只剩下這條充斥着消毒水氣味的走廊,和那扇隔開生死的ICU大門。
她開始了一種規律且煎熬的守望。每天只有下午半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她能穿上無菌服,進去陪他說說話。其餘的時間,她就在休息室、開水房、走廊之間徘徊,或者長時間地坐在那裏,看着那本日記,摩挲着那枚銀杏胸針。
她對他說很多話。說那些日記裏她剛剛才知道的、他的心聲。
“默,你日記裏寫,第一次送我回家,緊張得同手同腳,我還笑話你……原來你不是天生就那麼沉穩啊。”
也說那些被歲月掩埋的、屬於他們兩人的甜蜜細節。
“記得我們養過一只貓嗎?叫元寶,後來它跑丟了,我們找了好久,你還在小區貼了尋貓啓事,畫得歪歪扭扭的……我哭了好幾天,你抱着我說,以後我們就是彼此的依靠……”
更多的時候,是懺悔和承諾。
“對不起,我總抱怨你忙,卻從來沒想過你扛着多大的壓力。我看到你日記裏寫,那次融資失敗,你在車庫坐了整整一夜……我卻在爲什麼生氣?好像是因爲你忘了我們的紀念日?我真混蛋……”
“默,你快好起來,以後換我來記住所有日子。你的生日,我們的紀念日,甚至你第一次牽我手的日子……我都記下來,刻在心裏。”
她的聲音總是很輕,絮絮叨叨,像是溫柔的催眠曲。護士們有時會悄悄看她,眼神裏帶着同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她們見過太多生死離別,但像這樣,剛剛離婚卻以決絕姿態守在前夫病床前的,並不多見。
偶爾,在她說話的時候,監控儀器上的數值會有非常微小的、奇異的波動。在他聽到某些特定詞匯——比如“元寶”、“車庫一夜”、“銀杏葉”——時,心率會稍稍加快一點點。這微小的變化成了支撐林曉雯的全部信念。她堅信他能聽見,她的每一句話,都能穿透昏迷的迷霧,抵達他的意識深處。
這天下午探視時,她帶來了一本厚厚的相冊。她一頁頁翻給他看,指着照片講述。
“你看這張,在海邊,你被曬得脫皮,還非要背我,結果兩個人一起摔進水裏……笑得多傻啊。” “還有這張,你偷偷在我加班的時候,把我的鍵盤所有鍵帽都換成了卡通圖案,我氣得追着你打……”
翻到後面,照片漸漸少了。更多的是一些風景照、工作照,兩人的合影停留在兩年前。林曉雯的聲音低了下去:“後來……我們怎麼就忘了把這些快樂裝進去了呢?”
她合上相冊,輕輕握住他那只沒有輸液的手,將臉頰貼在他溫熱的手背上。一滴淚無聲滑落,浸溼了他的皮膚。
“默,我知道你累了。被我忽略,被我誤會,一定很累很辛苦。所以這次換我來努力,你只要……慢慢醒來就好。”
就在她的眼淚落下的瞬間,她清晰地感覺到,被她握住的那根手指,極其輕微地、卻又確定無疑地,彎曲了一下,勾住了她的指尖!
林曉雯猛地抬起頭,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她死死盯着他的手,聲音因極度激動而變調:“默?陳默?你聽見了是不是?你動一下!再動一下給我看!”
那根手指,在她灼熱的目光注視下,極其緩慢地,又彎曲了一下。
巨大的、海嘯般的狂喜瞬間淹沒了林曉雯!她幾乎是踉蹌着撲向呼叫鈴,顫抖着按下去,語無倫次地對趕來的護士喊:“他動了!他的手動了!他聽到我說話了!”
醫生很快趕來,進行了詳細的檢查。最終,主治醫生對充滿期盼的林曉雯露出了幾天來的第一個笑容:“很好的跡象!這是意識恢復的征兆!雖然還很微弱,但說明他正在努力醒過來。繼續跟他說話,刺激他的聽覺,這非常有效!”
希望如同熾熱的陽光,徹底驅散了連日的陰霾。林曉雯喜極而泣,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已。她的呼喚,她的懺悔,她的愛,終於得到了回應!這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生命創造的奇跡!
從那天起,陳默恢復的跡象越來越多。有時是他的眼皮微微顫動,有時是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仿佛想說什麼。林曉雯更加寸步不離,聲音沙啞了也堅持訴說。
又過了幾天,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林曉雯正輕聲讀着日記裏一段關於他們憧憬未來的內容:“等我們老了,就在院子裏種一棵銀杏樹,看着葉子黃了又綠,一年又一年……”
床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極其微弱、沙啞的吸氣聲。
林曉雯的聲音戛然而止,屏住呼吸望去。
只見陳默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着,如同掙扎破繭的蝶,然後,慢慢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
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刺眼的光線讓他不適地眯了眯眼,最終,那雙林曉雯思念了無數個日夜的、深邃的眼睛,緩緩地、徹底地睜開了。帶着茫然、虛弱,和一絲劫後餘生的恍惚。
他的目光在空中遊離了幾秒,最終,落在了床邊那個憔悴不堪、淚流滿面卻帶着巨大驚喜的女人臉上。
四目相對。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林曉雯的眼淚洶涌而出,她不敢出聲,不敢動,生怕驚擾了這脆弱得如同琉璃的時刻。
陳默的嘴唇幹裂,他嚐試着蠕動喉嚨,發出一點氣聲。林曉雯趕緊湊近,耳朵幾乎貼到他的唇邊。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絲,卻清晰地鑽入她的耳朵:
“……曉……雯……”
一聲呼喚,跨越了生死的鴻溝,穿透了誤解的堅冰,時隔多日,再次響起。
林曉雯的淚水決堤般落下,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滾燙的臉頰上,泣不成聲:“是我……是我……默,你終於……終於回來了……”
他看着她,眼神依舊虛弱,卻似乎有千言萬語在涌動。他又努力了一下,目光微微轉動,仿佛在尋找什麼。
林曉雯立刻明白了,她拿起一直放在枕邊的銀杏胸針,遞到他眼前:“你在找這個嗎?在這裏,我一直保管着。”
陳默的目光落在胸針上,定了定,然後緩緩移回到她的臉上。他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確認,又像是安慰。
然後,他用盡剛剛蘇醒的全部氣力,手指極其微弱地勾了勾她的指尖,嘴唇無聲地翕動。林曉雯通過口型,清晰地辨認出那兩個字:
“……別……哭……”
這一刻,所有的堅強土崩瓦解。林曉雯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他身上的管子,輕輕將額頭抵在他的枕邊,哭得渾身顫抖。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喜悅、心痛、愧疚、失而復得……所有復雜情緒匯成的洪流。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他們的故事,真的有了重寫的可能。
陳默的蘇醒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但他依舊非常虛弱,身體機能需要漫長的時間恢復。他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但依舊需要全天候的護理。
林曉雯自然承擔起了大部分責任。她細致地學着如何幫他按摩防止肌肉萎縮,如何用棉籤沾水溼潤他幹裂的嘴唇,如何在他因爲疼痛而皺眉時,握着他的手輕聲安慰。
陳默大多數時候是沉默的。他身體太虛弱,說話極其困難,只能通過眼神和極其微小的動作交流。但他的目光總是追隨着林曉雯,看她忙碌,看她小心翼翼地爲她擦拭臉頰,看她對着醫生護士連比劃帶說地詢問護理細節。
那目光裏,有依賴,有感激,還有一種深沉的、林曉雯一時無法完全讀懂的復雜情緒。有時,他會看着她出神,眼神恍惚,仿佛透過她在看別的什麼,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困惑和……疏離?
這天,一位資深康復師過來教林曉雯如何幫陳默做被動運動。康復師動作專業而略帶力度,陳默顯然感到了不適,眉頭緊鎖,喉嚨裏發出壓抑的悶哼。
林曉雯立刻心疼地阻止:“老師,輕一點,他好像很疼。”
康復師嘆了口氣,語氣溫和卻堅定:“家屬的心情我理解,但康復過程必然伴隨痛苦。現在心軟,以後功能恢復不好,受罪的還是他自己。陳先生,我們需要堅持一下,好嗎?”
陳默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他看了看一臉心疼和不忍的林曉雯,又看了看表情嚴肅的康復師,然後,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他閉上眼,咬緊牙關,忍受着關節被活動時帶來的劇痛,自始至終沒有再發出一聲痛哼。
那股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堅韌和忍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林曉雯看着這樣的他,忽然想起日記裏那個即使創業再難也不肯對她訴苦一句的男人,心尖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默默走到床的另一邊,伸出手,讓他緊緊攥住。他的手因爲用力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卻始終沒有鬆開她。
康復結束後,陳默像是打了一場惡仗,疲憊不堪地昏睡過去。林曉雯打來溫水,輕輕爲他擦拭身上的汗水。
擦拭到他左臂時,她忽然愣住了。在他左上臂內側,一個平時極難注意到的地方,有一小塊暗紅色的、類似胎記或陳舊性淤痕的印記,形狀非常奇特,像一瓣殘缺的雪花,又像某種抽象的符號。
她非常確信,以前從未在他身上見過這個印記。是這次車禍造成的嗎?可是車禍的撞擊傷和手術傷口都在別處,醫生也從未提及過這樣一個印記。
一種莫名的不安感,像細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她的心頭。
傍晚時分,陳靜帶着熬好的營養粥來了。看到弟弟情況穩定,精神也好了一些,總算放下心來。她一邊喂陳默喝粥,一邊絮叨着家裏親戚們的問候。
陳默小口地喝着,眼神平靜。當陳靜提到“小叔下個月要從國外回來了,一直很擔心你”時,陳默的動作頓住了。
他抬起頭,看着陳靜,眼神裏是純粹的茫然和陌生。
陳靜沒有察覺,繼續說着:“還有啊,你那個最好的哥們兒,大劉,天天打電話問我情況,着急得不行,說等你好了非得狠狠罵你一頓怎麼這麼不小心……”
陳默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思索,但眼神裏的陌生感越來越濃。他張了張嘴,發出極其沙啞的聲音:“……大……劉?”
“對啊!大劉!劉建國!你們大學睡上下鋪,一起創的業,你忘了?”陳靜終於察覺到不對勁,停下了喂食的動作。
陳默的眼神變得空洞而困惑,他緩慢地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不……記得……”
陳靜手裏的碗差點沒拿穩,臉色瞬間變了。她猛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林曉雯,林曉雯也同樣震驚地捂住了嘴。
病房裏陷入一片死寂。
一種冰冷的恐懼,緩緩攫住了林曉雯的心髒。她想起他偶爾看自己時那種恍惚和困惑的眼神,想起他對疼痛異乎尋常的忍耐,想起那個奇怪的印記……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床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指着自己,輕聲問:“默,那……你知道我是誰嗎?”
陳默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凝視着她,裏面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有熟悉,有心安,有一種刻入本能的依賴和親近,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掙扎。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林曉雯幾乎要絕望。
最終,他非常緩慢地點了一下頭,用氣聲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曉……雯……”
林曉雯剛鬆了一口氣,卻聽到他緊接着,用更加迷茫和痛苦的語氣,斷斷續續地、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問:
“……可是……你……爲什麼……會在這裏?我們……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林曉雯的心髒!
他記得她。 但他記得的,似乎只有那份冰冷的離婚協議,只有他們關系破裂的結局。 而那些厚重的、刻骨銘心的愛戀、羈絆、共同的回憶……包括他們剛剛共同經歷的死裏逃生和守護……難道……在他掙扎着醒來的過程中,被遺落在了某個混沌的角落?
巨大的恐慌和深入骨髓的悲傷瞬間將她淹沒。她看着他眼中那份純粹的、因爲不記得摯友和親人而感到的困惑,以及記得她卻只記得分離的疏離……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終於明白了那偶爾在他眼中看到的疏離感從何而來。
命運給了他們重來的機會,卻似乎又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它讓他的身體慢慢蘇醒,卻可能悄悄鎖上了他的一部分記憶,尤其是關於情感、關於他們之間那份復雜糾葛的記憶。
銀杏葉象征着堅韌與永恒,而殘缺的雪花印記,是否預示着一段冰冷與缺失的過往?
他回來了,卻又沒有完全回來。
接下來的路,他們該如何走下去?那些被遺忘的時光深處的愛與痛,她該如何幫他找回?或者……那些被遺忘的,是否本就是應該被埋葬的?
林曉雯站在病房中央,看着床上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仿佛站在一片迷霧籠罩的十字路口,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陣寒風吹得明滅不定,留下無盡的茫然與心痛。
而陳默,只是用那雙失去了部分記憶內容的、疲憊而困惑的眼睛,安靜地、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回望着她。仿佛在等待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答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