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身殿內,隨着毛驤的退下,再次恢復了寧靜。
朱元璋臉上的那股自信和輕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疲憊。
他真的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那樣,完全不把朱棣放在眼裏嗎?
不,恰恰相反。
在他所有的兒子裏,他最忌憚的,就是這個老四。
太像了!
這個兒子,無論是性格,還是手段,都太像年輕時候的自己了。
一樣的能征善戰,一樣的殺伐果斷,一樣的……
野心勃勃。
他之所以在毛驤和朱允炆面前,把朱棣貶低得一文不值,稱其爲“廢物”,一方面是爲了安朱允炆的心,讓他不要對自己的叔叔過分恐懼,從而失了方寸。
另一方面,他也是在麻痹自己。
他希望朱棣真的是個廢物。
他老了,真的不想再看到兒子們手足相殘,不想看到自己親手打下的大明江山,在他死後就立刻陷入戰火。
他剛才對毛驤說的那些話,半真半假。
朱棣的軍功,確實有他這個皇帝在背後鋪路的原因,但更多的,還是朱棣自己打出來的!
這一點,朱元璋心裏比誰都清楚。
能在殘酷的北疆邊境線上,跟北元那些亡命之徒打了這麼多年,還打出了赫赫威名,這絕不是一個廢物能做到的。
至於北平探子的密報……
朱元璋更是嗤之以鼻。
一個能在刀口上舔血的藩王,突然就沉迷於歌舞享樂了?
這種鬼話,騙騙朱允炆那種沒見過世面的年輕人還行,想騙他這個玩了一輩子陰謀詭計的老祖宗?
這裏面要是沒鬼,他朱元璋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這恰恰證明了朱棣的心虛!
他是在故意僞裝,故意示弱,好讓他這個父皇放鬆警惕!
“哼,老四啊老四,你這點小伎倆,在咱面前,還是太嫩了點!”
朱元璋喃喃自語,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算計的光芒。
他之所以敢下這道旨意,逼迫所有藩王入京,就是基於一個最根本的判斷——朱棣,他不敢反!
至少,現在不敢!
因爲他朱元璋還活着!
只要他這個洪武大帝還坐在龍椅上一天,他就是天下間最大的那個“名分”!
朱棣要是敢在他還活着的時候起兵,那就是亂臣賊子,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他手下的兵將,有幾個敢跟着他幹這種掉腦袋的買賣?
所以,朱棣唯一的選擇,就是乖乖地來應天府!
只要他來了,進了這應天城,是龍他也得盤着,是虎他也得臥着!
到時候,是殺是剮,是圈禁是削藩,還不是他朱元璋一句話的事?
這就是陽謀!
赤裸裸的陽謀!
朱元璋靠在椅子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看到了老四朱棣接到聖旨時,那張又驚又怒卻又無可奈何的臉。
他甚至能想象到,朱棣在來應天的路上,會是如何的坐立不安,如履薄冰。
想到這裏,朱元璋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他重新將目光投向了剛才被他丟在小幾上的那份八百裏加急密報。
那是冊立朱允炆爲儲君的詔書,即將發往天下。
而另一道命令,催促諸王入京的旨意,也已經在路上了。
他給的時間,是一個月。
一個月,從北平到應天,快馬加鞭,時間剛剛好。
他就是要讓朱棣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去串聯其他的藩王。
他要的就是一個“快”字!
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允炆,咱能爲你做的,都做了。”
朱元璋輕聲嘆息,“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心裏清楚,朱允炆雖然仁厚,但畢竟年輕,缺乏歷練。
這次召諸王入京,對他來說,既是一次巨大的考驗,也是一次難得的立威機會。
如果他能在這件事上,處理得幹淨利落,展現出帝王應有的手腕和魄力,那他這個皇位,才算是真正坐穩了。
“來人。”
朱元璋對外喊了一聲。
一名小太監立刻小跑着進來,跪在地上:“奴婢在。”
“傳旨,命皇太孫即日起,每日來謹身殿,隨咱一同批閱奏章,學習理政。”
“奴婢遵旨!”
小太監領命退下。
朱元璋這麼做,就是要向滿朝文武,向天下所有人表明一個態度:他已經開始手把手地教導繼承人了。
這個皇位,未來必定是朱允炆的,誰也別想有任何不該有的心思!
做完這一切,朱元璋才感覺一陣深深的疲倦感涌了上來。
他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偌大的謹身殿,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看着殿外那片被宮牆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變得有些茫然。
他這一輩子,從一個放牛娃,到一個小和尚,再到一方豪強,最後君臨天下,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
什麼樣的敵人沒殺過?
可到頭來,他最不放心的,最需要提防的,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天下,到底有什麼意思?
這皇帝,當得又有什麼意思?
難以言喻的悲哀,籠罩在了這位鐵血帝王的心頭。
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
棋盤已經擺好,棋子也已經落下。
現在,他只需要靜靜地等待,等待着他的那些兒子們,一個個走進他精心布置好的陷阱裏。
他相信,最後的贏家,一定是他。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