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姝懿睡得可謂是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
醒來時,日頭早已高懸。
明晃晃的金光透過鮫紗帳那一層層細密的孔隙篩落下來,化作無數細碎的金粉,在空氣中浮動。
姝懿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身下軟得不可思議的雲絲被,只覺周身被一股溫暖又幹燥的氣息包裹着,舒服得她從喉嚨裏溢出一聲軟綿綿的哼唧。
她下意識地想要翻個身,將臉埋進那帶着淡淡冷香的軟枕裏繼續睡。
等等……
這被子怎的這般滑膩似水?
這枕頭觸感冰潤,分明是極上乘的暖玉枕。
還有這滿屋子清冽尊貴的龍涎香……
姝懿猛地睜開眼,盯着頭頂那明黃色的承塵,還有那繡着五爪金龍的帳幔,腦子裏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崩”地一聲,斷了個徹底。
她她她……竟然真的在龍床上睡了一整晚?!
不僅睡了,還睡到了日上三竿?!
“完了完了……”
姝懿嚇得一骨碌爬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摸自己的衣裳。
青絲凌亂地披散在身後,襯得那張剛睡醒的小臉愈發白皙透粉,像只受了驚的小白兔。
按照大雍宮規,宮女在御前失儀可是重罪,更莫提霸占龍床這等殺頭的大罪了。
這若是被那個凶神惡煞的陛下撞見,定是要把她扔去喂那條傳說中的黑狗了!
她越想越怕,眼圈一紅,光着腳就要往床下溜。
“姑娘醒了?”
一道尖細卻透着十二萬分恭敬的聲音,隔着那架紫檀木嵌玉屏風悠悠響起。
姝懿嚇得腳下一軟,險些直接跪在地上。
她驚恐地探出半個腦袋,只見那位平日裏鼻孔朝天、連六宮妃嬪都要給幾分薄面的御前總管李玉,此刻正笑眯眯地立在屏風旁。
那張滿是褶子的老臉笑得像朵剛綻開的菊花,手裏還捧着一盆冒着嫋嫋熱氣的銅盆,盆邊搭着一條潔白的巾帕。
“李、李公公……”
姝懿縮着脖子,聲音都在發顫,帶着剛睡醒的沙啞,“我是不是……是不是要被拉出去砍頭了?”
李玉聞言,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砍頭?
我的小祖宗哎,您現下可是萬歲爺心尖尖上的人,誰敢砍您的頭?怕是萬歲爺都要把自個兒腦袋砍了給您當球踢!
“姑娘說笑了。”
李玉連忙將水盆擱在紅木架子上,上前兩步,卻又極其知趣地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驚着這位嬌客,“萬歲爺吩咐了,讓您睡到自然醒。早膳一直在這兒溫着呢,您看是先淨面,還是先用膳?”
姝懿愣住了。
沒……沒發火?
還給留了早膳?
她眨巴眨巴那雙水潤的杏眼,有些不敢置信:“陛下……沒讓把我扔出去?”
“哪能啊!”
李玉賠着笑臉,語氣裏帶着幾分討好,“萬歲爺上朝去了,臨走時特意囑咐奴才們不許出聲,生怕吵着您。這不,連殿外樹上的知了都讓人粘了去,就爲了讓您睡個安穩覺。”
姝懿:“……”
雖然聽不大懂,但好像……真的很厲害的樣子。
在李玉半強迫半哄勸的伺候下,姝懿迷迷瞪瞪地淨了面,又用青鹽漱了口。
待她被引到外殿的偏桌旁時,整個人徹底傻眼了。
只見那張紫檀木的小圓桌上,滿滿當當地擺了十幾道早點。
水晶蝦餃晶瑩剔透,透着粉嫩的蝦仁;蟹粉酥層層疊疊,酥得掉渣;燕窩雞絲粥熬得濃稠軟糯,香氣撲鼻;還有那糖蒸酥酪、金絲卷……琳琅滿目,每一道都精致得像是供在案上的藝術品。
而在桌子最正中,赫然放着一碟熱氣騰騰、色澤紅潤油亮的——糖醋排骨。
“這……”姝懿沒出息地吞了吞口水,眼睛都直了。
“萬歲爺說了,姑娘嗜甜,又愛吃肉。”
李玉在一旁殷勤地布菜,聲音壓得極低,“這道糖醋排骨是御膳房的大師傅特意做的,用了上好的小肋排,酸甜適口,您嚐嚐?”
姝懿原本還在擔心自個兒的小命,可此刻被這滿桌子的美食勾得魂兒都要飛了,肚子極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什麼砍頭,什麼喂狗,在排骨面前都不重要了!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拿起象牙箸,夾了一塊排骨放進嘴裏。
濃鬱的酸甜醬汁在舌尖炸開,肉質酥爛脫骨,好吃得讓人恨不得把舌頭都一並吞下去。
姝懿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原本緊繃的小臉瞬間舒展開來,像只在冬日裏曬足了太陽的小懶貓,渾身的毛都順了。
“好吃嗎?”
一道低沉冷冽如同碎玉擊石般的聲音,忽然從殿門口傳來。
姝懿正啃着第二塊排骨,聞聲嚇得手一抖,那塊滑溜溜的排骨直接從筷子上滑脫,“吧唧”一聲掉在了桌面上,濺起幾滴醬汁。
她驚恐地回頭。
只見褚臨不知何時已經下了朝。
他依舊穿着那身象征着至高無上權力的朝服,玄黑底色上繡着滄海龍騰的紋樣,頭戴十二旒冕冠,長長的玉珠簾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神情,只覺一股令人膽寒的帝王威壓撲面而來。
他身後原本跟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卻在踏入殿門的那一刻,被他輕輕一揮手,便如潮水般無聲退下。
褚臨大步走進殿內,冕冠上的玉珠隨着步伐微微晃動,發出清脆冷冽的撞擊聲。
“陛、陛下……”
姝懿嚇得趕緊站起來,嘴角的醬汁還沒來得及擦幹淨,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像個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絞着手指頭不敢看他。
褚臨走到她面前,目光掃過桌上那塊掉落的排骨,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姝懿心頭一跳。
完了,浪費糧食,肯定要挨罵了!
誰知,褚臨只是抬起手,修長如玉的指節輕輕敲了敲桌面,發出“篤篤”兩聲脆響,語氣淡淡:“坐下。”
姝懿不敢不聽,只能戰戰兢兢地重新坐下,屁股只敢沾個邊兒,背脊挺得僵直。
褚臨也不更衣,徑直在她對面落座。
他並未喚人伺候,而是親自伸出那雙平日裏只批閱奏折的手,取過一只空碗,盛了一勺燕窩雞絲粥,推到她面前。
“光吃肉不膩?”
他瞥了她一眼,語氣裏帶着幾分嫌棄,動作卻自然得仿佛做過千百遍,“把粥喝了。”
姝懿捧着那只溫潤細膩的白玉碗,受寵若驚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陛下給她盛粥?
這若是傳出去,她會不會被全後宮的女人用唾沫星子給淹死?
“那個……”
姝懿小口小口地抿着粥,鼓起那點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勇氣,小小聲地開口,“陛下,我吃完這個,能不能回尚食局呀?”
空氣瞬間凝固。
殿內原本流動的微塵仿佛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褚臨原本正在夾菜的手一頓。
他緩緩抬起眼皮,隔着氤氳的熱氣,目光幽深晦暗地盯着她。
姝懿被看得頭皮發麻,縮了縮脖子,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我、我出來太久了……掌事姑姑會擔心的……而且我也沒帶換洗衣服……”
“尚食局?”
褚臨放下筷子,玉箸碰觸碗沿,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他身子微微前傾,帶着一股極強的壓迫感逼近她,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涼薄弧度:“怎麼,朕的御膳房比不上尚食局?還是朕這養心殿的床,不如你那狗窩睡得舒服?”
“不不不!不是的!”
姝懿嚇得瘋狂擺手,求生欲極強,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這裏好!這裏吃得好,睡得也好!”
“既然好,那就老實待着。”
褚臨重新拿起筷子,夾了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蝦餃,並未放入自己碗中,而是直接遞到了她唇邊,不容置喙地塞進了她微張的小嘴裏,成功堵住了她接下來的話。
“唔……”
姝懿被迫嚼着蝦餃,腮幫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受氣的小河豚。
“衣服朕讓人給你做了新的,還在趕制,先湊合穿尚衣局送來的。”
褚臨慢條斯理地說道,語氣霸道得不容置疑,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般自然,“至於你那個掌事姑姑,朕已經知會過了。從今日起,你便是御前侍墨,歸朕管。”
御前侍墨?
那是個什麼官?要幹活嗎?累嗎?要起早貪黑嗎?
姝懿滿肚子的疑問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褚臨又給她夾了一塊排骨,語氣裏帶着一絲危險的警告:
“多吃點。身上沒二兩肉,抱起來硌手。”
姝懿低頭看了看自己雖然纖細但絕對不瘦、甚至有些軟乎乎的身材,又看了看碗裏堆成小山的食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陛下這是……要把她當豬喂嗎?
而且,他說抱起來硌手……
難道他以後還要抱?!
姝懿想哭。
這潑天的富貴,好像有點太沉重了,她這小身板有點扛不住啊!
“發什麼呆?”
褚臨見她不動,眉頭一挑,伸出手指在她光潔飽滿的腦門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快吃。吃飽了,朕帶你去個地方。”
姝懿捂着並不疼的額頭,含着淚把排骨塞進嘴裏。
嗚嗚嗚,排骨真香。
可是陛下真凶。
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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