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鄭把帆布包往長途汽車頂上捆時,指節被勒得發白。包裏塞着五斤紅薯幹、半卷絕緣膠帶,還有章昊塞給他的兩千塊錢——用手絹層層包着,藏在扳手下面。蘇清月背着個藍布書包,裏面裝着波峰焊機的資料和兩件換洗衣裳,辮梢別着朵剛摘的野菊,被晨露打得發亮。
“到了廣州就給廠裏拍電報。”章昊往老鄭手裏塞了個鐵皮飯盒,“裏面是清月娘烙的餅,路上墊飢。”他又轉向蘇清月,把張寫着地址的紙條塞進她手心,“找不到地方就問警察,別跟生人搭話。”
汽車引擎“突突”響起來,趙強突然從車窗塞進個布包:“清月,這是廠裏新做的電容樣品,帶給那邊看看,說不定能多談筆生意。”布包上還別着張紙條,是小柱子寫的“祝一路順風”,字歪歪扭扭的,卻用紅筆畫了個笑臉。
車開出去老遠,蘇清月回頭看,還能瞧見章昊和趙強站在村口揮手,像兩棵扎在土裏的樹。老鄭掏出個缺角的搪瓷缸,倒了點熱水遞給她:“喝口暖暖,這路得走一天一夜呢。”缸子沿上印着“勞動最光榮”,漆掉得差不多了,只剩幾個模糊的字。
車廂裏漸漸擠滿了人,汗味混着劣質煙草味往鼻子裏鑽。後排兩個穿的確良襯衫的男人在聊深圳的電子廠,說那邊的流水線一天能產幾千個零件,工資是內地的三倍。蘇清月豎着耳朵聽,手指在資料上的波峰焊機圖片上劃來劃去——那機器長得像個鐵皮櫃子,上面架着道發亮的錫槽,資料說只要把零件放進去,錫液就會像波浪似的往上涌,自動焊好引線。
“這玩意兒真能比手焊快?”老鄭湊過來看,煙袋鍋子差點燙着資料紙。蘇清月點頭:“李建國在電報裏說,有了這機器,五千個電容一天就能焊完,不用女工們熬得眼睛通紅。”她想起二丫手上的燙傷——前幾天趕工,烙鐵沒拿穩,在虎口燙出個水泡,卻還笑着說“不疼”。
天擦黑時,汽車在中途站停下吃飯。面館的桌子油膩膩的,蒼蠅在碗沿上打轉。老鄭點了兩碗陽春面,把自己碗裏的雞蛋夾給蘇清月:“多吃點,明天還得跑市場呢。”鄰桌有人在說廣州的二手市場,說那裏魚龍混雜,買設備得帶個懂行的,不然容易被坑。
“咱有這個。”老鄭摸出個小本子,上面記着他老夥計說的驗機要點:聽電機聲音是否發悶、看錫槽內壁有沒有殘渣、試傳送帶是否跑偏。“他說這機器要是沒修過,開機時會像哨子似的響,修過的就發沉。”
夜裏汽車在山路顛簸,蘇清月靠着老鄭的肩膀打盹,夢見廠裏的沖床長出了翅膀,載着電容飛到了深圳。老鄭卻沒合眼,借着窗外的月光摸帆布包——那兩千塊錢是廠裏全部的流動資金,章昊說就算淘不到焊機,也得把錢完好帶回來。
第二天傍晚終於到了廣州。車站裏人聲鼎沸,穿花襯衫的男人背着收錄機,喇叭裏唱着聽不懂的粵語歌。蘇清月緊緊攥着書包帶,跟着老鄭往公交站走,涼鞋被地上的積水沾溼,涼絲絲的。
“先找地方住下。”老鄭拿着地址問了個擺攤的大嬸,對方指着前面的巷子,“往前拐三個彎,有家國營旅館,便宜又安全。”巷子裏飄來燒臘的香味,蘇清月咽了咽口水,書包裏的餅硬得硌着腰。
旅館的房間只有兩張鐵架床,牆上的石灰掉了塊,露出裏面的磚。老鄭把帆布包塞到床底下,用椅子頂住:“明天一早去市場,先跟我那老夥計碰頭。”他掏出紅薯幹遞給蘇清月,“墊墊,明天好有力氣跟老板砍價。”
蘇清月咬着紅薯幹,看着窗外的霓虹燈——比紅旗鎮的路燈亮十倍,把夜空照得像蒙了層橘色的紗。她突然想起章昊說的話:“等廠子做大了,就讓你們都住上帶電燈的樓房。”那時候她還笑,說現在的磚瓦房就挺好,可此刻望着遠處的高樓,心裏卻像被什麼東西撓着,癢癢的。
第二天一早,老鄭的老夥計王師傅就來了。他穿件藍色工裝,袖口磨得發亮,手裏拎着個工具箱:“那台日本焊機在市場最裏頭,老板要價三千,我跟他磨了三天,說好了兩千五。”他往工具箱裏塞了把螺絲刀,“等會兒你們別說話,我來跟他扯,你們只管驗機器。”
二手市場像個巨大的雜貨鋪,堆着生鏽的電機、缺角的儀表、纏成團的電線。蘇清月跟着老鄭往裏頭走,腳下踢到個廢棄的電容,塑料殼裂了道縫,裏面的銅線露出來,像根蜷着的蛇。
“就是它。”王師傅指着台蒙着灰的機器,鐵皮外殼上印着日文,邊角磕掉了塊。老板是個矮胖的男人,叼着煙卷在旁邊算賬:“說了兩千五,少一分不賣。”
老鄭沒搭話,蹲下去拉開機器側面的蓋子,一股機油味涌出來。他按王師傅教的,接通電閘,電機“嗡”地轉起來,聲音果然清亮得像哨子。蘇清月湊過去看錫槽,內壁光溜溜的,沒一點殘渣。王師傅踩了踩傳送帶,輪子轉得又勻又穩。
“機器是好機器,就是運輸費得你出。”老鄭突然開口,聲音比平時粗了些,“我們從北方來,運回去得花不少錢。”老板吐了個煙圈:“最多讓一百,再少免談。”
蘇清月突然指着機器後面的銘牌:“這上面寫的生產日期是三年前,按折舊算,頂多值兩千二。”她是昨晚在資料上看到的,日本焊機的折舊率每年三成。老板愣了下,煙卷從嘴角滑下來:“你這姑娘還懂這個?”
最終以兩千三成交。老鄭數錢時,手指都在抖,數到最後一張,突然想起什麼:“老板,有多餘的焊錫沒?勻我們兩斤。”老板翻了個白眼,扔過來個鐵皮盒:“送你們了,別再來討價還價了。”
往回運機器時,王師傅找了輛三輪摩托:“我跟司機說好了,送你們去長途車站,五十塊。”他幫着把機器捆在車鬥上,“這機器到了你們那兒,保管能頂大用。”
老鄭往王師傅手裏塞了兩斤紅薯幹:“謝了老哥,回頭廠裏出了好電容,給你寄兩箱。”王師傅笑着擺手:“我等着呢。”
長途汽車往回開時,車頂上的焊機隨着顛簸“哐當”響。蘇清月靠在窗邊,看着廣州的高樓漸漸變小,心裏像揣了個秘密——她在市場裏偷偷買了本《電子元件基礎》,藏在書包最底下,想回去後跟章昊一起學。
老鄭從帆布包裏掏出個電容樣品,是趙強塞給他的那個:“你說,咱這電容啥時候能像深圳的一樣,用在電視機裏?”蘇清月看着樣品上規整的焊點,突然笑了:“等波峰焊機安好了,說不定很快就能。”
車窗外的樹往後退,像串流動的綠珠子。蘇清月摸出那張寫着地址的紙條,上面章昊的字跡力透紙背。她突然想起出發前,章昊說的最後一句話:“等你們回來,咱就正式給深圳發那五千個電容。”
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落在機器的鐵皮外殼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蘇清月眯起眼睛,好像已經看到廠裏的工人們圍着新焊機歡呼,看到一箱箱電容裝上貨車,往更遠的地方去。她悄悄把書包裏的書又往深處塞了塞,像藏起顆正在發芽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