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咬牙,拿起搭在桶邊、質地粗糙得像砂布一樣的布巾,浸透了冷水,擰得半幹。
然後,他解開那件散發着汗味和泥土氣息的粗布短褂,用冰冷的布巾,開始一點點擦拭身體。
冷水接觸到皮膚,激得他直打哆嗦,但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短暫的潔淨感。
他用力擦着胳膊、胸膛、後背,仿佛想把這幾天積攢的污垢和穿越而來的憋屈一並洗去。
粗糙的布巾摩擦着皮膚,留下微紅的痕跡。
黑暗中,他聽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聲,望着窗外寥寥的星子,心裏那個念頭愈發清晰:必須盡快想辦法,哪怕只是爲了能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
夜深人靜,土坯房裏只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
周燃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毫無睡意。
腿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但更讓他焦躁的,是對未來的茫然。
這小河村太閉塞了,想了解這個世界,光靠聽村裏人閒聊和訓斥根本不夠。
他必須去鎮上看看,那裏信息流通,或許能找到一線生機。
打獵?那需要本錢置辦工具。
做點小買賣?他得先知道什麼能賣錢。
一切都指向同一個目標:去鎮上。
可怎麼去?
跟家裏說,王氏肯定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農忙時節想偷懶去鎮上閒逛?門都沒有!”
路費呢?這個家窮得叮當響,問他們要錢無異於癡人說夢。
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原身周大牛,會不會偷偷藏了點私房錢?
雖然原主老實巴交,逆來順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萬一呢?
左右也睡不着,他決定找找看,權當死馬當活馬醫。
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摸索着點亮了桌上那盞小小的、燈油少得可憐的油燈。
豆大的火苗搖曳着,勉強照亮了狹小的空間。
他先是掀開了薄薄的床墊,下面只有幹草和灰塵。
他又打開那個破舊的木櫃,裏面是幾件打滿補丁的衣物。
他一件件拿起來,仔細地捏遍每一個角落,特別是衣襟、袖口和褲腰這些可能做夾層的地方,觸手所及皆是粗布的質感,空空如也。
果然,希望渺茫。
他嘆了口氣,準備放棄。
“點着燈不費油啊!大半夜的不睡覺,你搞什麼鬼名堂!” 主屋那邊,立刻傳來了王氏帶着睡意和不耐煩的呵斥,聲音穿透土牆,清晰可聞。
周燃皺了皺眉,不想多生事端,應了一聲“就睡”,便打算去熄燈。
就在他彎腰湊近油燈,準備吹熄那點微弱光亮的瞬間,餘光不經意地瞥見了自己床鋪的一條床腿。
那下面墊着的磚塊,似乎有一角微微翹起,與地面有些縫隙,不像其他幾塊那樣壓實。
心中一動,他暫時熄了熄燈的想法。
他單手穩住有些搖晃的床沿,另一只手伸到那塊鬆動的磚塊旁,用手指小心地摳挖。
磚塊果然有些活動,他稍微用力,便將那塊青磚撬了起來。
磚塊下的泥土凹坑裏,靜靜躺着一個用舊布仔細包裹的小包。
周燃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將布包取出,拿到油燈下。
解開層層疊疊的布,裏面的東西讓他眼睛一亮——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旁邊還有一小堆銅錢!他借着燈光仔細數了數,大概有六錢多的碎銀,外加一二十枚銅錢!
“周大牛!燈還亮着!你耳朵聾了?!” 王氏的怒吼再次傳來,帶着被徹底吵醒的火氣。
“來了來了!就熄!”周燃連忙應道,手忙腳亂地將布包重新包好,塞進懷裏,然後一口氣吹熄了油燈。
房間裏瞬間陷入黑暗。
他摸索着回到床上,躺下,懷裏那個小小的布包硌着他的胸口,卻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踏實感。
這一定是原身周大牛不知道省吃儉用了多久,才從牙縫裏摳出來的全部積蓄。
這個沉默寡言的莊稼漢,或許也曾有過一點點屬於自己的、微小的期盼。
“這錢,算我借你的。”周燃在黑暗中默默地說,“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它生出更多的錢,連本帶利……也算替你好好活一回。”
懷揣着這意外之喜和初步的計劃,身體的疲憊終於襲來,周燃聽着耳邊清晰的蟲鳴,漸漸沉入了睡鄉。
這一次,夢裏不再是馬蹄和絕望,而是模糊的、通往遠方的道路。
天剛蒙蒙亮,公雞的打鳴聲就撕破了小河村的寧靜。
周家也隨着這生物鍾陸陸續續醒了過來。
廚房裏很快傳來響動,王氏叮叮當當地準備着簡陋的早飯,周巧兒睡眼惺忪地坐在灶台前,有一搭沒一搭地添着柴火。
周父則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檢查着今天下田要用的農具。
周燃揉着酸澀的眼睛走出屋子,習慣性地想找地方洗漱。
他看到牆角放着一個盛滿清水的木盆,便走過去蹲下身子。
水面晃動,漸漸平靜,映出了一張模糊卻輪廓分明的臉。
就着晨曦的微光,周燃仔細一看,頓時如遭雷擊,差點一頭栽進盆裏。
這濃密雜亂得像兩把掃帚的大粗眉毛!
這厚實得有些外翻的大嘴唇!
再加上一張方正的、被曬成古銅色的大臉盤子……
這、這簡直就是活脫脫的鍾馗再世,張飛投胎!
想他前世,不敢說貌比潘安,那也是清爽幹淨、護膚品瓶瓶罐罐擺滿洗手台的精致Boy,如今卻頂着這麼一張極具沖擊力的糙漢臉,用的“洗面奶”是河水, “沐浴露”是草木灰!
“蒼天啊……”周燃對着水盆裏的倒影,內心悲傷逆流成河,“這日子是真沒法過了!”
他正沉浸在對自己逝去顏值的深切哀悼中,王氏的大嗓門就像一盆冷水,從廚房窗口潑了出來:
“周大牛!你蹲那兒臭美啥呢?再看八遍,你那臉上也長不出一朵花來!快點兒洗,洗完了過來吃飯!磨磨蹭蹭的,等着我請你啊?”
周燃被吼得一個激靈,沒好氣地撩起冰涼的河水胡亂抹了把臉,那粗礪的觸感讓他又是一陣心塞。
一家人圍坐在破舊的木桌旁開始吃早飯。
氣氛依舊沉悶,只有喝粥的吸溜聲和嚼餅子的咯吱聲。
周燃看着碗裏能數清米粒的稀粥,又想起剛才水裏那張臉,再結合這糟糕的衛生條件,一種由內而外的黏膩感讓他渾身不舒服。
最終,求生欲(主要是衛生方面的)戰勝了理智,他抱着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用盡量不刺激到王氏的語氣問道:
“……娘,那個……家裏,有沒有皂角啊?或者……有沒有什麼類似的東西,能……能去去油污?”
“哐當。”
周父手裏的餅子掉回了碗裏。
周巧兒忘了咀嚼,張着小嘴,呆呆地看着她大哥。
王氏正準備夾鹹菜的筷子僵在了半空。
堂屋裏瞬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落針可聞的寂靜。
三雙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周燃身上,那眼神裏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仿佛他剛才問的不是皂角,而是能不能立刻飛天上去把月亮摘下來當餅啃。
這死寂只持續了短短兩秒。
王氏就像一座被點燃的爆竹,“噌”地站了起來,把手裏的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聲音尖利得幾乎能掀翻茅草屋頂:
“周!大!牛!你個挨千刀的!大清早不幹正事,鼓搗你那臉就算了,現在還敢惦記上皂角了?!你咋不上天呢?!啊?!你真當自己是鎮上的富家少爺了是吧?!”
她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指着周燃的鼻子罵道:“那皂角是多金貴的東西?那是裏正家奶奶、地主家小姐才用得起的!你一個泥腿子,用河水洗洗不就得了?還想去油污?你臉上那點泥比你碗裏的飯還值錢是吧?!你咋不直接問問家裏有沒有香胰子呢?!我看你是摔了一跤把腦子摔出坑來了!”
“趕緊給我吃飯!吃完立刻給我下田去!再敢囉嗦這些沒用的,今天你就餓着肚子幹活吧!”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周燃臉上。
他默默地低下頭,避開了王氏噴火的目光,認命地捧起了那碗清澈見底的粥,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早飯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結束。
周燃看着王氏收拾碗筷時那依舊板着的臉,心知直接提去鎮上肯定不行。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盡量符合原身憨厚風格的語氣開口:
“娘,我昨天……在山裏弄到兩條蛇,看着還挺肥。我想着……要不今天拿去鎮上看看,能不能換幾個錢?”
王氏正準備開罵的話堵在了嗓子眼。
周燃沒說話,走到牆角,把昨天用草繩拴着的兩條蛇拎了過來。
蛇身已經有些僵硬,但確實不小。
王氏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臉上的冰霜肉眼可見地融化了少許。
昨天周燃回來的晚沒打仔細瞧,也忘記了這回事。
現在湊近看了看,嘴裏嘖嘖兩聲:“喲,還真是……這開春的蛇,能賣上價兒!”
她猶豫了一下,看看周燃的腿,又看看那兩條蛇,最終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對正在灶台邊偷聽的周巧兒喊道:“巧兒!別躲了!帶你哥去村口李伯那兒,看看他今天去鎮上的驢車走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