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很安靜,耳邊只傳來空調運作的微弱聲響和窗外模糊的城市噪音。祁夏靠在柔軟的後座,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嘴角還殘留着一點壓不下去的笑意。
他沒生氣,那就說明讓他答應做同桌這個想法還有戲!
這麼想着,祁夏心裏像被投入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又一圈甜絲絲的漣漪,驅散了午後所有的尷尬和忐忑。連窗外千篇一律的風景,此刻在她眼裏都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祁夏是藝術生,每周有幾天放學後還要去城西的輔導班學習繪畫。今天的心情,讓原本有些枯燥的趕路都變得輕快了些。
然而,車子行駛到往常必經的路段時,卻意外地陷入了停滯。前方立着“道路施工,請繞行”的指示牌。
“嘖,小姐,這條路封了,得繞一下了。”劉叔打了把方向,車子調頭,重新匯入車流。
祁夏並不在意,依舊看着窗外。當熟悉的校門再次出現在視野裏時,她甚至有點開心能再看一眼。
車子緩緩駛過學校後方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口時,速度慢了下來。前面的車排起了隊。
劉叔是個熱心腸,一邊等着,一邊下意識地觀察着周圍,看向那條晦暗的小巷時,他嘀咕道:“……那巷子裏怎麼回事?幾個大男人,圍着一個學生模樣的孩子,好像穿的還是江中的校服……看這架勢不對啊……”
祁夏心裏“咯噔”一下,腦海裏浮現出之前沈硯青出現在巷子裏的身影,一種不好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坐直身體,透過後車窗,緊張地向那條昏暗的巷子裏望去。
巷子深處,幾個穿着流裏流氣的成年男子正圍着一個穿着藍白校服的少年推搡、毆打。少年身形清瘦,被圍在中間,爲首那人狠狠一腳踹在他腹部,少年踉蹌着撞在斑駁的牆壁上。
緊接着,拳頭和辱罵像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
“小雜種!讓你橫!蹲了你好幾天了總算讓我逮到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父債子償,懂不懂?”
“今天不給個說法,廢你一條腿!”
就在其中一個混混罵罵咧咧地從腰間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彈簧刀,作勢要逼上去時——祁夏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她看清了那個靠着牆、勉強站立的少年。
是沈硯青!
恐懼和焦急瞬間淹沒了她!怎麼辦?劉叔一個人肯定對付不了那麼多混混!而且他們還有刀!報警?根本來不及!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闖入腦海!她飛快地掏出手機,手指顫抖着在音樂軟件裏瘋狂下滑——找到了!《Police Siren Sound Effects(警笛音效)》!
“劉叔,開過去點。”
她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將手機音量調到最大,然後猛地按下播放鍵!
“嗚——嗚——嗚——!!!”
尖銳、逼真的警笛聲驟然從她的手機裏爆發出來,在這條混亂的小巷口顯得極具威懾力!
巷子裏的人全都嚇了一跳,動作猛地僵住!
“操!警察?!”
“怎麼來得這麼快?!”
“快走!快走!”
那幾個混混頓時慌了神,也顧不上沈硯青了,像是見了光的蟑螂,驚慌失措地扔下幾句狠話,扭頭就朝着巷子另一頭狼狽逃竄,瞬間就跑得沒了影。
眼看那幾個混混跑遠,祁夏的心還在狂跳。她一把推開車門,甚至等不及劉叔反應,就朝着巷子裏那個靠着牆的身影飛奔過去。
“沈硯青!”
小皮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的聲音由遠及近,沈硯青有些費力地抬起頭,看見女孩狂奔向他,臉上滿是焦急。
跑到近前,她才更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傷。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斜,嘴角破了,滲着血絲,額角有一片明顯的擦傷,正在慢慢紅腫起來。他微微喘着氣,臉色蒼白,但那雙眼睛卻黑得嚇人,裏面像是結了一層冰,又像是壓抑着即將噴發的火山。
他看到沖過來的祁夏,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極度的驚訝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你怎麼樣?能走嗎?”祁夏嚇壞了,聲音帶着哭腔,伸手想去扶他,又怕碰到他的傷口。
“沒事”
沈硯青一只手扶着牆,勉強站直身體。他的目光落在祁夏那只還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警笛聲的手機上,屏幕亮着,顯示着音效的名稱。
一瞬間,他全都明白了。哪有什麼警察,是眼前這個女孩,用這樣一種近乎兒戲卻又急中生智的辦法,嚇跑了那些人。
“這裏太危險了,先上車。”祁夏眉頭皺得緊緊的。
他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抿得更緊,任由她將他扶上了車。
車內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劉叔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擔憂地看着後座嘴角帶傷的少年,忍不住問道:“同學,你這是……惹上什麼麻煩了?那些人看着可不像好人,還動刀子,太危險了!”
沈硯青靠在椅背上,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側臉的線條繃得像拉緊的弓弦,他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劉叔嘆了口氣,不好再問。
車子開出去一段距離,離開了那片區域後,沈硯青忽然開口,聲音沙啞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堅持:“就停在這裏吧,再往前開就不好掉頭了。”
“這怎麼行?你傷成這樣,得去醫院看看……”祁夏急了。
“不用。”他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只是一點小傷。”
他語氣異常堅持,劉叔無奈,只好靠邊停車。
祁夏看着他踉蹌卻固執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裏揪得緊緊的。突然,她猛地想起什麼,飛快地對劉叔說:“劉叔,去最近的藥店!”
幾分鍾後,祁夏懷裏抱着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碘伏、棉籤、紗布、和幾樣活血化瘀的藥膏,順着沈硯青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幸好他受了傷走不快,沒跑多遠,祁夏就看到了他踉踉蹌蹌的背影。
“沈硯青!”她氣喘籲籲地跑上前。
沈硯青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到去而復返、懷裏抱着一堆藥的她,眼神裏的冰層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露出了底下深藏的錯愕。
“這個……給你。”祁夏把袋子塞進他手裏,氣息還沒喘勻,就急切地交代起來,“這個是碘伏,要先清洗傷口,不然會感染……用這個棉籤蘸着擦……這個藥膏是化瘀的,每天塗兩次……如果、如果明天還疼得厲害,一定要去醫院看看……”
她仰着臉,像哄小孩似的,一雙眼睛裏盛滿了純粹的擔憂和焦急,說到“疼”字時,那張精致的臉蛋微微蹙起了眉,路燈柔和的光暈灑在她臉上,鼻尖因爲奔跑而沁出細小的汗珠。
沈硯青握着那袋沉甸甸的藥,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塑料袋發出細微的窸窣聲。他看着她,喉結滾動了一下,那句冰冷的“不需要”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最終,他從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幹澀的字。
“……謝謝。”
這時,祁夏包裏的手機響了,是劉叔打來的催促電話。“小姐,上課真的要遲到了……”
“我、我得走了。”祁夏有些不放心地又看了他一眼,“你……記得用藥啊!”
說完,她才一步三回頭地跑向路口等候的車子。
沈硯青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輛黑色的轎車匯入車流,徹底消失在視線裏,才緩緩低下頭,看着手裏的藥袋。路燈將他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沒有在原地多做停留,轉身走向了不遠處的一棟破舊爛尾樓。
這一片都是這樣等待拆遷的棚戶區。樓牆斑駁,露出裏面紅色的磚塊,牆皮大塊大塊地脫落。樓道裏堆滿了雜物,散發着潮溼黴變和飯菜混合的復雜氣味。昏暗的聲控燈時靈時不靈,需要用力跺腳才會給予片刻吝嗇的光明。
他走到最裏面一棟樓的頂層,用鑰匙打開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
狹小的房間逼仄而昏暗,只有幾件必需的舊家具。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老奶奶正坐在小凳上,就着一盞昏暗的燈光,仔細地挑揀着盆裏的紅豆,準備明天煮酒釀丸子用的。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昏花的老眼努力看向門口。
“硯青回來啦?今天怎麼比平時晚……”話沒說完,老太太就看清了他額角的傷和嘴角的淤青,手裏的紅豆“譁啦”一下掉回盆裏,聲音頓時帶了哭腔,“是不是那些人又來找你了?!”
沈硯青快步走過去,蹲在奶奶面前,放緩了聲音:“沒有,只是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熟練地撒着謊,語氣平靜,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從未發生。
“你別騙奶奶……是不是你爸以前那些債主……”奶奶枯瘦的手顫抖着撫摸他臉上的傷,渾濁的眼淚掉了下來。
“真的不是。”沈硯青握住奶奶的手,語氣堅定地打斷她,“就是摔了一下。您別擔心。”
幾年前,他父親沉迷賭博,欠下巨額債務,最後無力償還,鋃鐺入獄。家庭頃刻破碎,母親最終選擇離婚,帶着年幼的弟弟改嫁遠走,只留下他和年邁的奶奶相依爲命。
似乎從小到大,他都是那個多餘的存在,除了父親那一屁股永遠也甩不掉的爛賬,他們什麼也沒給他留下。
那些債主找不到他父親,便像跗骨之蛆一樣盯上了他們祖孫倆,隔三差五就來騷擾、恐嚇、逼債。今天巷子裏的那幾個人,不過是其中一撥。
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卻總想替他分擔。她固執地推着小車,去附近擺攤賣自己做的酒釀丸子,微薄的收入對於巨額的債務來說只是杯水車薪。
沈硯青都看在眼裏,他拼命地學,因爲各類競賽拿到獎金是他最快也是最穩定的“收入”來源。他抓住一切不影響學習之外的時間:跑腿、送外賣、去餐館洗盤子、給初中生做家教……
他最大的願望,就是盡快攢夠錢,帶奶奶搬離這個地方,讓她能安享晚年,不要再爲生計和債務操勞,更不用再擔驚受怕。
回到房間,他看着那袋被他隨意放在桌上的藥,腦海裏浮現出女孩那張寫滿擔憂和焦急的臉,只是一瞬便被他給壓了下去,他不想讓奶奶看見又多想,把那袋藥悄悄藏進自己房間的抽屜角落裏,然後挽起袖子,走進狹小逼仄的廚房。
昏暗的燈光下,少年沉默而熟練的背影挺拔而堅韌,仿佛所有的苦難都無法將他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