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對高中那段記憶,總裹着一層化不開的冷。
那天正在上晚自習,班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你爸打電話,讓你趕緊回家,你媽病了”。他心裏咯噔一下,騎着自行車往家趕,風灌進校服領口,冷得像刀子。他想起上周給家裏打電話,母親的聲音有點啞,說“沒事,就是小感冒”,他當時沒多想,現在想來,那聲音裏藏着多少隱忍。
推開家門,看見父親周叔坐在炕沿上,頭發白了大半,見他回來,嘴唇哆嗦着,半天說不出話。裏屋的門簾拉着,隱約能聽見壓抑的哭聲。周明沖進去,看見母親躺在炕上,瘦得脫了形,臉色蠟黃,看見他,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明啊,媽對不起你……”
後來他才知道,母親一年前就查出了乳腺癌,醫生說切了一邊就能控制,術後恢復得確實不錯。可母親總覺得“是個女人就不能少塊肉”,偷偷停了藥,復查也找借口推脫,直到這次癌細胞擴散,醫生搖着頭說“太晚了”。周叔紅着眼圈說:“你媽不讓告訴你,怕影響你高考……”
周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守在母親床邊,握着她枯瘦的手。那雙手以前總給他織毛衣,給他做他愛吃的韭菜盒子,現在卻連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母親拉着他的手,反復說“好好讀書,別學你爸這麼窩囊”“以後要好好吃飯,別熬夜”,說着說着就喘不上氣。
短短五天,母親就走了。
送葬那天,天陰沉沉的,周明穿着不合身的黑衣服,跪在墳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他總覺得是自己的錯,如果他早點發現,如果他能多回家看看,如果他能逼着母親吃藥……可沒有如果。
母親走後,周叔像被抽走了魂。以前愛說愛笑的人,變得沉默寡言,天天坐在母親常坐的那個小板凳上,對着牆發呆,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家裏的灶台冷了,院子裏的雜草長了,周明每次從學校回來,都覺得這個家空得能聽見回聲。
他開始更頻繁地留在學校,周末要麼泡在圖書館,要麼去操場跑步,把自己累得倒頭就睡,不敢去想那個冷清的家。只有逢年過節,才硬着頭皮回去,給母親的墳燒點紙,給父親買點吃的,父子倆相對無言地坐一天,然後他再匆匆離開。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周明考上了外地的大學。去報到那天,周叔去送他,在火車站,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塞給他:“省着點花,不夠就跟家裏說。”周明看着父親鬢角的白發,鼻子一酸,說了句“爸你照顧好自己”,轉身就上了火車,不敢回頭。
他在大學裏變得沉默寡言,不愛參加集體活動,總是獨來獨往。室友說他“看着冷冷的,不好接近”,他也不在意。只有在深夜,躺在宿舍的床上,才會想起母親做的韭菜盒子,想起父親落寞的背影,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着,悶得發疼。
大三那年暑假,他回家,發現家裏多了個陌生的女人。周叔有點局促地介紹:“這是你劉姨,以後……以後就跟我們一起過了。”
劉姨看起來很隨和,笑着給他遞水果:“早就聽你爸說起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
周明沒接水果,也沒喊“姨”,只是冷冷地看着周叔:“我媽才走多久?你就找了別人?”
周叔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嘴唇哆嗦着:“我……我也是沒辦法,你姑說……說日子總得往下過……”
“我媽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日子要往下過?”周明的聲音帶着哭腔,轉身就沖出了家門,在母親的墳前坐了一下午,直到天黑透了才回來。
後來他才知道,劉姨是周叔的姐姐介紹的,也是喪偶,帶着一兒一女,兒子已經結婚,卻跟兒媳處不來,家裏天天吵架,她想換個地方過日子。周叔大概是太孤單了,被姐姐一勸,就動了心。
周明心裏像扎了根刺。他不怪劉姨,卻怨父親——母親才走兩年,他怎麼就能忘了?那段時間,他和周叔的關系降到了冰點,他幾乎不回那個家,偶爾打電話,也只是說幾句就掛。劉姨倒是總讓周叔帶話“讓他放假回來”,語氣客客氣氣的,可周明聽着,只覺得別扭。
畢業後,他回了老家的城市工作,卻沒住家裏,自己租了個單間。周叔偶爾會打電話讓他回家吃飯,他推脫不過去,就去一次。飯桌上,劉姨總是給他夾菜,說“多吃點,看你瘦的”,周叔在旁邊附和,氣氛尷尬得像結了冰。他吃完就走,從不多待。
他變得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封閉。工作上兢兢業業,從不叫苦;生活上自己做飯、自己修家電,什麼事都能自己扛。同事說他“太拼了”,他只是笑笑——不拼怎麼辦?他身後空無一人,只能自己給自己當靠山。
直到遇見陳悅。
第一次見她,是在茶館。她穿着簡單的白襯衫,說話條理清晰,眼神裏卻藏着點和他相似的疏離。可當他說起“繼母人還行,就是不太親”時,她沒有像別人那樣追問“你媽呢”,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眼裏帶着點理解。
那一刻,周明心裏那道凍了很久的冰,好像裂開了一絲縫。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喜歡陳悅,或許是因爲她獨立的樣子像極了他自己,或許是因爲在她面前,他不用刻意裝作“沒事”,或許只是因爲,她是第一個讓他覺得“不用討好也能相處”的人。
後來他鼓起勇氣求婚,看着陳悅笑着說“好啊”,心裏突然涌上一股久違的暖意。他想,或許母親說得對,日子總要往下過。他失去過一次家的溫暖,所以更想抓住眼前這個人,和她一起,把日子過成母親希望的樣子——熱熱鬧鬧,有煙火氣。
只是偶爾在深夜,他還是會想起母親臨終前的眼神,想起父親落寞的背影,想起那個被劉姨“填滿”卻再也回不到過去的家。那些記憶像刻在骨頭上的疤,平時看不見,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隱隱作痛。
但他知道,他不能總活在過去。就像陳悅說的“順其自然”,他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人,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或許這樣,才能讓九泉之下的母親,真正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