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蘇玉昭是被雪花膏的香味饞醒的。
紅星大隊的上工鍾聲“當當當”地敲響了,驚飛了樹梢上的幾只麻雀。
蘇家東屋裏,蘇玉昭還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像只不願意出洞的蠶寶寶。昨晚睡得好,她這會兒臉蛋紅撲撲的,露在被子外面的一縷黑發亂糟糟地翹着。
“玉昭!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
蘇母在院子裏喊了一嗓子,伴隨着喂雞的“咕咕”聲。
“起啦……”
蘇玉昭拖着長音應了一聲,這才不情不願地從熱乎乎的被窩裏爬出來。雖然現在已經是冬閒時節,不用像搶收那樣拼命,但大隊還是會派些修水利、看場院的活兒,哪怕是做樣子,她也得去點個卯。
她坐在梳妝台前——這是蘇父特意找木匠給她打的,村裏獨一份。鏡子裏映出一張清水出芙蓉的小臉。
蘇玉昭拿起桌上那個精致的小鐵盒。友誼牌雪花膏。
她小心翼翼地旋開蓋子,一股濃鬱的桂花香氣瞬間飄散出來。她用小指甲挑了一點點,乳白色的膏體細膩潤滑。她先是在手背上抹勻了,又在臉上輕拍了幾下。
真香啊。
那種滑膩膩、香噴噴的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就是這十裏八鄉最精致的姑娘。
“臭美。”
剛一出屋門,就碰見了正端着豬食盆的二嫂劉蘭芝。
劉蘭芝長着一張瓜子臉,顴骨略高,一雙精明的吊梢眼總是透着算計。雖然穿着舊藍布衫,但袖口總是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常年幹活練出來的粗壯胳膊。
她吸了吸鼻子,聞到了那股香味,眼睛一下子就直了,酸得牙都要倒了:
“抹這麼香幹啥?這味兒……是雪花膏?你哪來的錢買這個?”
她說着就要伸手過來摸蘇玉昭的臉,“讓我也聞聞,是不是供銷社那種好幾塊錢一盒的?”
要是擱以前,蘇玉昭肯定要生氣。但今天她心情好。
她靈活地往旁邊一閃,躲開了二嫂那只剛喂過豬的手。她故意抬起手,假裝掠了掠耳邊的碎發,讓手腕上的香味飄得更遠些。
“二嫂,你那手剛拌了豬食,別碰我臉。”她笑盈盈地問,“好聞嗎?這可是友誼牌的,城裏人都用這個。至於哪來的……媽給的錢唄。”
劉蘭芝被噎得翻了個白眼,氣得重重地把盆往豬圈裏一頓:“媽就偏心你!早晚把你慣壞了!”
說完,氣呼呼地走了。蘇玉昭哼着小曲兒,心情更好了。
……
今天的活兒是看場院。
說是看場院,其實就是拿着根長竹竿,坐在打谷場邊的樹蔭下,趕趕偷吃糧食的麻雀。這是全隊最輕省的活,專門留給老弱病殘和……大隊長的千金。
蘇玉昭剛坐下沒一會兒,一個扎着倆麻花辮的姑娘就風風火火地跑來了。
是林小翠。她是蘇玉昭的發小,也是她在村裏最好的閨蜜。性格大大咧咧,是個典型的傻大姐,最崇拜蘇玉昭的美貌。
“玉昭!”林小翠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草垛上,神神秘秘地湊過來,“你聽說了沒?賴三那個無賴,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沒露面!”
蘇玉昭心裏一跳,面上卻裝作不知情:“啊?咋回事?”
“聽人說昨晚他在後山那條小路上,不知道怎麼搞的,掉進了一個捕獸的深坑裏!而且那坑裏全是刺兒,把他摔得鼻青臉腫,腿都瘸了!這會兒正躲在家裏哼哼呢!”
林小翠眉飛色舞地比劃着,“活該!讓他平時不幹好事!大家都說是遭報應了。還有人說,要是再看見他幹壞事,直接去公社舉報他流氓罪,讓他吃槍子兒!”
蘇玉昭聽着,心中猛地一震。
讓人揍了?她想起昨晚陸嶼舟那句冷冰冰的“流氓罪,最高可判死刑”。
這……肯定是他幹的。
雖然賴三沒被抓走,但聽說他被打得不敢露面,蘇玉昭心裏也覺得痛快極了。她摸了摸口袋裏那個涼涼的小鐵盒,心裏跟明鏡似的。
那個看起來清冷不好惹的男人,爲了她,下手可真狠啊。
“哎?你身上啥味兒啊?這麼香?”林小翠像狗鼻子一樣湊過來聞了聞。
蘇玉昭有些小得意地把手伸過去:“雪花膏。”
“哇!友誼牌的?”林小翠羨慕得眼睛都直了,“這得多少錢啊?你哪來的?”
蘇玉昭臉紅了一下,眼神閃爍:“……我也忘了。反正就是有了。”
她沒敢說是陸知青送的。這事兒要是傳出去,指不定被編排成什麼樣呢。
“真好。”林小翠也不追究,只是羨慕地摸了摸她的手,“你看你這手,又白又嫩。再看我,跟樹皮似的。”
蘇玉昭看着閨蜜那雙粗糙的大手,心裏也有點過意不去。她大方地挖了一點雪花膏抹在林小翠手上:“你也擦擦,以後我借你用。”
兩個姑娘躲在草垛後面,嘰嘰喳喳地聊着誰家做了新衣服,誰家知青想回城,笑聲清脆,像兩只快樂的小麻雀。
不遠處的溝渠裏。
陸嶼舟直起腰,擦了把汗。風把少女們的笑聲送了過來,夾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他抬頭看了一眼,目光在那個穿着粉襯衫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秒,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賴三這顆毒瘤暫時拔了,她應該能睡個好覺了。
……
中午,蘇家。
蘇父蘇振華背着手回來了,身後跟着兩個兒子。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午飯。今天夥食不錯,大嫂趙春妮炒了個雞蛋,雖然韭菜多蛋少,但也算開了葷。
“玉昭,上午累不累?”蘇父放下煙袋鍋,第一句話就是問閨女。
“不累。”蘇玉昭乖巧地給父親夾了一筷子雞蛋,“爸,你多吃點。”
蘇父那張常年嚴肅的臉上露出了笑紋:“還是閨女貼心。不像那兩個臭小子,就知道吃。”
蘇母李秀娥坐在旁邊,眼疾手快地把盤子裏最大的一塊雞蛋夾到了蘇玉昭碗裏,瞪了想伸筷子的二嫂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玉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塊給她補補!”
大哥蘇建國憨厚地笑,把自己碗裏好不容易分到的一塊雞蛋,默默夾到了妹妹碗裏:“我不愛吃這個,給你吃。”
二哥蘇建業則嬉皮笑臉地湊過來:“爸,我這不也是幹了一上午活餓了嗎?再說了,小妹那活兒我都幫她打點好了,保證沒人敢說閒話。”
一家人熱熱鬧鬧的。蘇玉昭看着這一幕,心裏暖洋洋的。雖然這個年代很窮,雖然二嫂有點討厭,但只要爸媽和哥哥們在,她就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夜深了。
整個紅星大隊都陷入了沉睡,偶爾傳來幾聲狗吠。
知青點裏。
其他的知青都已經睡熟了,呼嚕聲此起彼伏。陸嶼舟卻還沒睡。他坐在瘸腿的桌子前,點着那盞昏暗的煤油燈。
他從懷裏摸出那塊“沒收”來的青竹手帕。
此時,手帕已經被他洗得幹幹淨淨。他用在廢品站撿來的半塊肥皂,搓了整整三遍,直到把上面的泥漬徹底洗淨,只留下淡淡的皂角香。
雖然有些地方因爲之前的摩擦有點起毛,但那幾竿青竹依舊翠綠挺拔,針腳細密。
陸嶼舟指腹輕輕摩挲過那凸起的刺繡紋路。
這是她一針一線繡的。
原本是打算送給誰的?那個滿嘴大道理的高建軍?
呵,不管是爲了誰,現在,它是他的了。
陸嶼舟將手帕小心翼翼地疊好,夾進那本《古文觀止》的最深處,貼着他的胸口放好。
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動着,映照着他清冷眉眼間那抹化不開的占有欲。
“蘇玉昭……”
他無聲地念着這個名字。
隔着一道牆,蘇玉昭此時正裹着被子,做着甜甜的夢。她不知道,在這個寂靜的深夜,有人正藏着她的貼身之物,像守着什麼稀世珍寶一樣,徹夜難眠。
陸嶼舟看了眼窗外呼嘯的北風,想着明天就要開始準備冬儲菜了,大隊肯定要派重活,不知道那個嬌氣包能不能扛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