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七年，春末夏初，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御書房內，龍涎香的氣息縈繞四周，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下首恭敬侍立的國公，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
“沈愛卿，朕今日召你前來，是爲了一樁舊事，也是一樁喜事。”皇帝緩緩開口，聲音雖不大，但卻帶着威嚴，“朕與愛卿早年便有過約定，待詞丫頭及笄，便與宸兒完婚，立爲太子妃，三個月前，詞丫頭已過及笄之禮，是時候將這樁婚事提上日程了。”
沈擎震了一下，隨即涌上的是欣慰與復雜交織的情緒。
他躬身道，“陛下隆恩，臣與小女感激不盡，只是，太子殿下他……” 沈擎遲疑了，他想起女兒看向太子時落寞的神情，以及太子對林藿藿明面上的偏袒，心中不免有些擔憂，這門親事於女兒而言到底是對是錯。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沈愛卿，宸兒的心思，朕是知道一些的，但太子妃之位，關乎國本，非比尋常，詞丫頭是國公府嫡女，身份尊貴，膽識過人，更有母儀天下的風範與智慧，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至於其他嘛。”
皇帝目光微微一變，“些許恩情，厚賞即可，豈可用來兒戲，動搖社稷？朕意已決，愛卿不必多言。”
沈擎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梗在喉嚨，發不出聲，只得輕輕的又閉上，緩慢的轉身離開了御書房。
聖意已決，再無轉圜餘地。
出宮的路上，要走過那條長長窄窄的甬道，兩邊是高高的紅牆，沈擎抬頭望了望天，那紅牆好似和天一樣高，襯得那天空也仿佛只有一丈，他的孩兒餘生便要在這堵紅牆裏度過了。
沈擎深深的嘆了口氣，可這聲嘆息，在這甬道內好像只有他能聽到。
翌日，賜婚的聖旨便抵達了國公府。
香案早已設好，闔府上下跪伏在地，宣旨宮人尖細的聲音清晰的念出旨意：
“奉天承運 皇帝詔曰”
“茲聞國公沈擎之女沈詞，毓出名門，性秉貞靜、言容克備，朕每聞之，深爲嘉許。皇太子夜宸，品卓才英，年已長成，宜諧淑配。值沈氏待字閨中，與皇太子堪稱天設地造，爲成佳人之美，特旨賜婚，冊爲太子妃。所有大婚典禮，着禮部會同欽天監擇吉具儀，稽考典章，敬謹辦理，布告天下，鹹使知聞。欽此。”
“臣女沈詞，接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沈詞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雙手高舉，接過沉甸甸的明黃絹帛，每一個動作都像精心設計好一樣，恰到好處的端莊。
她的聲音平靜，臉上掀不起一點漣漪，唯有接過絹帛後，微微顫抖的指尖，泄露了她內心並非毫無波瀾。
這一刻，終究是來了！那個雪夜裏她救下的少年，那個平日裏對她冷眼相看的儲君。
漫漫餘生她會和他永遠糾纏在一起。
她曾無數次想象過這個場景，心中有過憧憬，也有過不安，如今聖旨下達，一切皆已成定局，她將成爲他的妻，東宮的太子妃。
沈詞的心中五味雜陳，有對既定命運的接受，也有對未來的茫然。
或許……還有一點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的期盼。
與此同時，跪在人群後方的林藿藿，臉色在聽到“太子妃”三個字時，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是要劃破絲帕，巨大的失落、嫉妒和怨恨瞬間在心底快速滋長。
憑什麼？憑什麼沈詞什麼都能擁有？尊貴的出身，父母的寵愛，現在連她心心念念的太子妃之位也要奪走？那“救命之恩”，明明應該是她的籌碼！
她看向前方沈詞那窈窕挺直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狠厲。
冷笑着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諷刺道，“呵！聖旨又如何！”太子殿下心裏感激的還不是她林藿藿，只要抓住這份恩情和太子的愧疚，她未必沒有機會。
東宮內。
夜宸在接到消息時，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即一股莫名的怒火直沖頭頂，使他頭昏腦脹。
他猛的將手中的茶盞高高揚起，再重重的摔在地上，碎裂聲刺耳，瓷片飛濺得到處都是。
“父皇！多年過去，您終究還是，還是下了那道旨意！”他胸口劇烈起伏，自言自語，英俊的面容因憤怒而有些扭曲。
他並非完全厭惡沈詞，甚至在某些時刻，他會爲她的才華和智慧所吸引。
但這樁婚事，代表着父皇和群臣對他意志的強行幹涉，代表着他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無力感，更意味着，他徹底辜負了林藿藿的“救命之恩”和這些年對他流露出來的那些情感，他無法將正妃之位給予她。
內侍戰戰兢兢的稟報，“殿下，林姑娘在外求見。”
夜宸煩躁的揮揮手，“讓她進來吧。”
林藿藿一進門，便淚眼婆娑的跪倒在地，“殿下…”哽咽着，“恭喜殿下，即將大婚！” 她哭得肩膀聳動，聲音斷斷續續，好像氣息都要斷了。
看到她這副模樣，夜宸心中的怒火更盛，對沈詞和這樁婚事的抵觸也達到了頂點。
他扶起林藿藿，看着她梨花帶雨的臉，“藿藿，你放心，這樁婚事非孤所願，孤答應過你的事，絕不會忘，太子妃之位雖定，但在東宮之內，孤定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他這話，既是對林藿藿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內心叛逆的宣誓。
林藿藿依偎在他懷中，抽泣着，眼底卻掠過冷光，她要的，就是太子這份愧疚和憐惜，以及對抗賜婚的決心，她要一步一步走向東宮，正妃那個位置她坐定了！
國公府內，沈詞雙手將明黃的聖旨供於祠堂，回到閨房，錦書爲她卸下頭上繁瑣的頭飾，忍不住道喜，“小姐，再過不久，您就要成爲太子妃了！這是天大的喜事啊！”
沈詞看着鏡中的自己，伸出右手觸了一下面前銅鏡上的臉，輕輕嘆了口氣，“喜事嗎？或許吧！”
只是這喜字背後，藏着多少的暗流洶涌，她心知肚明，她與夜宸之間，隔着一個林藿藿，更隔着他心中那道名爲“抗拒”的高牆。
前路漫漫，吉凶更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