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出院後的一周，生活看似恢復了正常。
他照常上學、放學，和何嘉嘉討論四驅車改裝，和江雪明鬥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世界多了一個“秘密室友”。
褚嬴如影隨形。
上課時，褚嬴會飄在教室角落，好奇地看黑板上的數學公式；午休時，他會研究孩子們玩的遊戲——跳皮筋、拍畫片、彈玻璃珠，每一樣都讓他嘖嘖稱奇；放學後，時光寫作業，褚嬴就在旁邊看他寫字，偶爾還會點評：“小友這筆字……頗有童趣。”
“這叫連筆字！你不懂！”時光紅着臉反駁。
但真正讓他們關系發生變化的，是圍棋。
時光遵守了諾言，從家裏翻出了爺爺那副老舊的雲子——塑料的，棋子輕飄飄的，棋盤是紙質的折疊棋盤。他把這些東西偷偷藏在床底下。
每天晚上寫完作業，時光就會鎖上房門，攤開棋盤。
“先說好，我很菜的。”時光鄭重聲明。
“無妨。”褚嬴坐在他對面——雖然實際上是懸浮着，“我們從頭開始。”
第一晚，褚嬴沒有教任何復雜的定式，只是讓時光隨意下。結果時光下得一塌糊塗，十分鍾就被“吃”得只剩幾顆子。
“我輸了！”時光沮喪地推盤。
“小光可知爲何會輸？”褚嬴問。
“因爲你厲害啊！”
“非也。”褚嬴搖頭，“是因爲小光下棋時，只看着眼前的一步。你走這裏，只爲了吃我這顆子；你走那裏，只爲了逃出包圍。但你從未想過，三步之後，五步之後，這局棋會變成什麼樣。”
時光愣了愣。
“圍棋不是打架，不是看見敵人就沖上去。”褚嬴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圍棋是築城，是經營。你要想的是：我現在落下的這一子，在未來會發揮什麼作用？它是在爲將來的進攻做準備，還是在鞏固已有的領地？”
他重新擺出剛才的棋局，一手指着時光下過的一步棋：“比如這裏。你爲了救這顆子，走了這步‘虎’。但你看，你‘虎’完之後，我只需要簡單一‘刺’，你這塊棋的眼位就沒了。你救了一子，卻死了一片。”
時光看着棋盤，忽然明白了什麼。那種感覺，就像他拼裝四驅車時，突然發現兩個零件之間有更優的連接方式。
“那……那應該怎麼下？”他問。
“下這裏。”褚嬴指了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位置，“棄掉這顆子，轉而在這裏‘掛角’。看起來你損失了一子，但實際上，你獲得了整個角部的主動權。十手之後，你會發現，當初的損失根本微不足道，而你獲得的，是整片江山。”
時光按照褚嬴的指點重新下。果然，十幾手後，局勢完全不同了。
“這就是……大局觀？”時光想起林瀾提過的詞。
褚嬴微笑：“正是。小光的悟性很高。”
被誇獎了。時光心裏美滋滋的，但嘴上還要逞強：“也就一般般啦！”
第二晚，褚嬴開始教基本的定式。星位、小目、三三，每一步的變化和意圖。
第三晚，他們開始下十三路小棋盤。時光依然輸多贏少，但他漸漸能看懂褚嬴的一些意圖了，偶爾還能下一兩手讓褚嬴點頭的棋。
“小光進步神速。”第四晚下完後，褚嬴真心稱贊。
“那是因爲你教得好！”時光嘿嘿笑，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老說你要找‘神之一手’，那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褚嬴沉默了。虛影在台燈的光暈裏微微波動。
“我……也不知道。”他低聲說，“我只知道，那應該是窮盡所有變化後，最完美、最無可替代的一手。是能讓整盤棋瞬間明朗，讓所有掙扎都失去意義的一手。”
“聽起來好玄。”時光托着下巴，“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褚嬴的聲音很輕，卻有種斬釘截鐵的力量，“千年也好，萬年也罷。棋道無盡，追尋亦無盡。”
時光看着這個固執的古代人，忽然覺得他有點……帥？
不是長相的帥，是那種爲了一個目標可以等一千五百年的勁兒，很帥。
“那好吧。”時光伸了個懶腰，“我幫你找！不過你得先把我的棋力教到能贏何嘉嘉再說！那家夥昨天還嘲笑我下棋是‘老太太買菜’呢！”
褚嬴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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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放學，時光被學長吳迪攔住了。
吳迪是初中部的，戴眼鏡，說話慢條斯理，是學校圍棋社的社長——雖然社團只有三個人。
“時光！”吳迪眼睛發亮，“我聽說你前陣子在學圍棋？還解出了一道陳立群老師出的死活題？”
時光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陳老師是我圍棋班的老師啊！”吳迪興奮地說，“他說你很有天賦！怎麼樣，有沒有興趣來我們圍棋社？雖然人少，但我們每周都活動的！”
時光還沒回答，身邊的褚嬴已經激動得虛影直晃：“去！小光，答應他！與人對弈方能進步！”
“可是……”
“別可是了！”吳迪不由分說地拉着他走，“今天正好有活動，我帶你去看看！就在學校旁邊的‘黑白問道’棋館，那裏高手可多了！”
時光被半拖半拽地拉走了。江雪明和何嘉嘉對視一眼，也好奇地跟了上去。林瀾本來要走另一條路回家，見狀腳步一轉，也跟在了後面。
黑白問道棋館。
這是一間不大的店面，門臉古色古香，掛着木質招牌。推門進去，裏面豁然開朗——十幾張棋盤擺開，煙霧繚繞（那時候棋館不禁煙），棋子在棋盤上落下的脆響此起彼伏。
吳迪顯然是常客，熟門熟路地跟櫃台後的姐姐打招呼：“王姐，我帶學弟來見識見識！”
被稱作王姐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短發，笑容爽朗：“喲，吳迪又發展新社員啦？小朋友，會下棋嗎？”
時光還沒說話，褚嬴已經興奮得幾乎要實體化了：“好多棋盤！好多棋手！小友，我們快去下棋！”
“我……會一點。”時光小聲說。
“那太好了！”王姐從櫃台下面拿出一張宣傳單，“正好，下周方圓市要辦少兒圍棋大賽，我們棋館是報名點之一。你要不要報名試試？冠軍獎品很豐厚的！”
時光接過宣傳單，看到冠軍獎品那欄寫着：四驅車“勝利沖鋒”全套（含改裝件）+ 500元書店購物券。
他的眼睛瞬間直了。
勝利沖鋒！最新款！帶龍頭鳳尾！他做夢都想要！
“我、我要報名！”時光脫口而出。
“好啊！”王姐笑着拿出報名表，“填一下基本信息。比賽分小學組和初中組，你在小學組。”
時光埋頭填表，沒注意到棋館角落裏，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正靜靜地看着他。
那男孩穿着整潔的白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面前擺着一盤棋譜，手裏捏着棋子，氣質和周圍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
俞亮。
褚嬴也注意到了那個男孩。他飄過去，看了一眼俞亮面前的棋譜，輕輕“咦”了一聲。
“小光，”褚嬴飄回時光身邊，“那個角落裏的孩子……棋力不俗。他打的譜，是當代頂尖高手的對局。”
時光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和俞亮對上視線。
四目相對。俞亮的眼神很靜，像深潭的水，但時光莫名覺得那潭水底下有什麼在涌動。
“他也是來報名的？”時光問王姐。
“哦，俞亮啊。”王姐看了一眼，“他是我們這兒的常客了，俞曉暘九段的兒子，棋力可厲害了。他肯定也報名的。”
俞曉暘九段！時光雖然不懂圍棋界，但這個名字連他都聽說過——電視上播過他的比賽，爺爺也提過，說是中國圍棋的“棋聖”。
褚嬴的眼睛更亮了：“棋聖之子！小友，若能與他對弈……”
“你別想了！”時光趕緊在心裏說（他已經學會和褚嬴“心靈對話”了），“人家是天才，我就是個初學者，怎麼可能……”
話沒說完，吳迪已經拉着時光往棋館裏面走：“來來，既然來了，下一局！我看看你水平怎麼樣！”
時光被按在一張棋盤前，對面是個笑眯眯的中年大叔。
“小朋友，讓你幾子？”大叔問。
時光看向褚嬴。褚嬴已經在他腦海裏指揮：“坐直，執黑，星位。”
時光照做。他執黑，大叔執白。
開局平淡，時光完全按照褚嬴的指示落子。大叔一開始還漫不經心，但下了十幾手後，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這定式……走得這麼扎實？”大叔嘀咕，“小朋友，你跟誰學的棋？”
時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含糊地說：“自、自學的。”
又下了十幾手，棋館裏漸漸安靜下來。一些原本在自己下棋的人都圍了過來，看着這盤棋。
“老張被壓制了啊……”
“這黑棋下得……老辣。不像小孩。”
“你看這手‘碰’，時機絕了！”
時光聽不見周圍的議論，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腦海裏褚嬴的聲音上。那聲音清晰、穩定，每一步棋都解釋得清清楚楚：爲什麼下這裏，接下來可能的變化，如果對方應這裏該怎麼走……
他只需要動動手，把棋子放在該放的位置。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他第一次拼裝出能跑的四驅車，第一次解開那道死活題，但比那些都要強烈一百倍。
棋盤上的黑白子，在他眼中不再是靜態的圖案，而是一場流動的戰爭。每一手都在調兵遣將，每一手都在布局謀篇。
他看到了“勢”。
不是具象的兵卒城池，而是一種更玄妙的東西——就像風吹過麥田形成的波浪，就像水流過河床塑造的走向。褚嬴在引導他看到這種“勢”，然後，借助他的手，去駕馭這種“勢”。
中盤時，大叔的額頭已經見汗。
收官階段，褚嬴甚至開始教時光如何數目。
“小光，此處扳，可得兩目。但若先在這裏‘刺’一手，逼他應，再扳，可得三目。雖只差一目，但棋局細微時，一目便是天地。”
時光照做。白棋果然只能應，黑棋多得了一目。
最終，數子結束。黑棋勝三目半。
大叔長長吐出一口氣，看着時光，眼神復雜：“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時光。”
“時光……”大叔點點頭，“我記住了。希望能在比賽裏再見到你。”
時光贏了，但他沒有特別興奮。因爲贏得太“容易”了——他只是褚嬴的手。真正的棋手是褚嬴，不是他。
但圍觀的其他人不這麼想。
“贏老張三目半！這孩子了不得！”
“他才多大？六年級？這棋力……怕是能沖進大賽前三吧？”
“何止前三！我看冠軍都有可能！”
議論聲中，時光感覺到一道目光。他轉頭，看到俞亮已經站起身，正靜靜地看着他。
那眼神裏有好奇，有探究，還有……戰意。
俞亮走了過來。他比時光稍高一點，氣質清冷。
“我叫俞亮。”他說，“你剛才那盤棋，下得很好。”
時光有些手足無措：“還、還好吧……”
“可以和我下一局嗎？”俞亮問得直截了當。
棋館裏頓時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着這兩個孩子。一個是棋聖之子，天才少年；一個是突然冒出來的黑馬，棋風老辣。
王姐趕緊打圓場：“俞亮，人家時光剛下一盤，累了……”
“我可以等。”俞亮說，眼睛卻一直盯着時光。
時光看向褚嬴。褚嬴的虛影激動得幾乎要發光：“答應他！小友，答應他！這是與當代頂尖棋手血脈對弈的機會！”
“可是……”
“沒有可是！此等良機，千載難逢！”
時光咬了咬牙，看向俞亮：“好。等我休息五分鍾。”
五分鍾後，兩人在棋盤前坐定。
這次，周圍圍了更多的人。連棋館裏幾個公認的高手都過來了，想看看這場“天才對決”。
猜先，時光執黑。
褚嬴的聲音在時光腦海裏響起，比剛才更嚴肅、更鄭重：“小光，此人棋力遠勝方才那位。他的布局必然嚴謹，我們不能有絲毫鬆懈。第一步，星位。”
時光落子。
俞亮幾乎秒應，小目。
兩人落子如飛。前二十手，都是最常見的定式，但每一步的先後次序、高低配合，都透着精心計算。
進入中盤，俞亮第一次長考。
他盯着棋盤，手指無意識地在棋盒裏撥動棋子。他在算，算黑棋的意圖，算未來的變化。
褚嬴也在算。他的虛影懸浮在棋盤上空，目光掃過每一個交叉點，大腦以超越人類極限的速度推演着。
“他可能要在這裏‘打入’。”褚嬴說，“小光，我們先在這裏‘鎮’一手，加固外勢。”
時光落子。果然，俞亮下一手就打入了黑棋的模樣。
戰鬥瞬間爆發。
黑白子在棋盤中央絞殺在一起，每一步都關乎生死。時光的額頭上滲出細汗，他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跟上褚嬴的指揮，而俞亮的每一步都精準、犀利，像手術刀。
“左上角，三三位‘點’。”褚嬴的聲音依然穩定，“他若擋，我們就‘扳’；他若退，我們就‘長’。無論如何，這個角我們要了。”
時光的手有些抖，但他穩穩地落下棋子。
俞亮看着這手“點三三”，眉頭微微皺起。這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招法，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孩子怎麼會用？而且用得這麼恰到好處？
他思考了更長的時間，選擇了“擋”。
褚嬴立刻指揮：“扳！”
黑棋扳，白棋只能斷。局部形成復雜的對殺。
棋館裏安靜得只剩落子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這兩個孩子下出一盤遠超他們年齡水平的棋。
“這棋……這棋太精彩了！”
“俞亮的棋風像他爸爸，穩中帶凶。可這個時光……他的棋風我怎麼看不懂？時而厚重如山，時而輕靈如風，變化多端！”
“你看這手‘碰’，又是妙手！把白棋的聯絡打斷了！”
中盤戰鬥持續了四十多手，最終以黑棋吃掉中央三子、白棋在邊上活出一塊告終。黑棋略占優勢。
進入官子，褚嬴的算路優勢徹底展現。他指揮時光收了幾個俞亮沒注意到的“先手官子”，優勢一點點擴大。
最後一手落下，棋局結束。
不用數目，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黑棋贏了，而且贏了不少。
俞亮盯着棋盤，一動不動。他的臉色蒼白，嘴唇抿得很緊。
棋館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震驚地看着時光。
贏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孩子，贏了俞亮？贏了棋聖的兒子？
時光也呆住了。他贏了？他……贏了俞亮？
“小友，我們贏了。”褚嬴的聲音裏有滿足，也有感慨，“此子……未來不可限量。只可惜，今日是我在與你下棋，而非你自己。”
這話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時光。
是啊，不是他贏的。是褚嬴。
他看向俞亮。那個驕傲的少年，此刻低着頭，肩膀在微微顫抖。
時光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褚嬴下棋時，被吃得只剩幾子的沮喪。但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水平差，輸是正常的。
可俞亮不一樣。俞亮是天才，從小被寄予厚望，可能從來沒輸給過同齡人。
而現在，他輸了。在這麼多人面前，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孩子。
時光心裏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贏了比賽的隱秘喜悅，有對褚嬴棋力的驚嘆，但更多的……是愧疚。
這不公平。他用的是“外掛”。
“那個……”時光想說什麼。
俞亮突然抬起頭。他的眼睛紅了，但沒有哭。他看着時光，一字一句地問：“你……跟誰學的棋？”
時光啞口無言。
“告訴我！”俞亮的聲音提高了一些，“你的老師是誰？你的棋風……我從來沒見過！”
“我……我……”時光語無倫次。
王姐趕緊過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一局棋而已。俞亮，你爸爸不是常說，輸棋也是學習嘛。時光，你也別太得意，俞亮可是很厲害的。”
俞亮沒理王姐。他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時光一眼，那眼神裏有不解，有不甘，還有一種被徹底激起的勝負欲。
“我會再找你下的。”他說完，轉身離開了棋館。
時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褚嬴嘆息：“此子心性堅韌，是個好對手。小光，你要加油了。若你自己不進步，日後……怕是連與他平等對弈的資格都沒有。”
這話刺痛了時光。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剛才下出了一盤精彩的棋，但那不是他的手藝，是褚嬴的。
他只是個提線木偶。
“時光！”吳迪興奮地拍他的肩膀，“你太厲害了！居然贏了俞亮！這次大賽冠軍非你莫屬啊！”
周圍的人也圍上來，七嘴八舌地誇贊。
但時光高興不起來。
他贏了，但他不快樂。
那種空洞的感覺，比輸了棋還難受。
角落裏，林瀾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她看到時光臉上的茫然，看到俞亮離開時的背影，看到褚嬴復雜的表情。
她輕輕嘆了口氣。
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只是這一次，或許會因爲她的提前鋪墊，有些許不同？
她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棋館。
夕陽把街道染成金色。棋館裏的喧囂被關在門後，街道上車水馬龍，平凡而真實。
林瀾走着，忽然想起在某個任務世界裏聽過的一句話：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所有的別離，都是爲了更好的重逢。”
她不知道這句話是否適用於這個世界的所有人。
但她希望，至少對時光和褚嬴，對時光和俞亮，對每一個熱愛圍棋的人……
最終，都能有一個，不那麼遺憾的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