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市人民醫院的走廊裏彌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時光躺在觀察室的病床上,眼皮顫動,還沒完全醒來。
爺爺守在床邊,眉頭緊鎖。醫生剛來過,說孩子可能是驚嚇過度加上輕微腦震蕩,需要住院觀察一天。
病房外,江雪明坐在長椅上,眼睛紅腫。林瀾陪在她身邊,手裏拿着兩瓶剛從自動販賣機買的汽水。
“都怪我……我不該拉他去倉庫的……”江雪明抽噎着說。
“不怪你。”林瀾把汽水遞給她,“是意外。”
“可是時光昏迷前喊‘有鬼’……”江雪明壓低聲音,眼神裏帶着恐懼,“倉庫裏……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幹淨的東西?”
林瀾沉默了幾秒,才說:“可能是看錯了。倉庫裏光線暗,舊東西又多,容易產生錯覺。”
她說話時,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病房門口。在那裏,除了她們和來來往往的醫護人員,還有一個常人看不見的身影——
褚嬴。
他穿着那身繁復的古裝,虛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正焦急地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往裏看。
他的身體半透明,偶爾有護士推着車從他身體裏穿過,他毫無知覺,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時光身上。
“小友……小友你醒醒……”褚嬴喃喃自語,聲音裏滿是愧疚,“我不該那般突然現身的……嚇到你了……”
林瀾收回視線,小口喝着汽水。碳酸氣泡在舌尖炸開,微甜,帶着人工香精的味道——這是這個時代的味道。
“林瀾,”江雪明忽然問,“你說時光會不會……會不會摔壞腦子啊?他要是失憶了怎麼辦?”
“不會的。”林瀾平靜地說,“醫生說了,只是輕微腦震蕩。”
但江雪明的話提醒了她。在原劇情裏,時光醒來後確實經歷了短暫的認知混亂,但很快接受了褚嬴的存在。
而褚嬴也因爲千年的孤獨,急切地想要與這個唯一能看見自己的男孩建立聯系。
“我去打個電話。”林瀾起身,“告訴我爸媽一聲,今晚可能要晚點回去。”
她走到走廊盡頭的公用電話旁,投幣,撥通家裏的號碼。電話那頭是“父母”的留言機——這是身份設定的一部分:父母是工程師,經常出差。她簡單留言後掛斷,卻沒有立刻回去。
而是轉身,走向樓梯間。
樓梯間裏很安靜,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發着幽光。林瀾站在窗邊,看着外面淅淅瀝瀝的雨。
“你跟來了。”她忽然說。
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句話顯然不是說給空氣聽的。
幾秒後,褚嬴的虛影出現在樓梯間門口,臉上帶着驚疑不定的表情。
“你……真的看得見我?”褚嬴飄進來,仔細打量着林瀾。這個女孩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穿着普通的校服,扎着馬尾辮,但眼神太沉靜了,沉靜得不像個孩子。
林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你叫褚嬴,南梁圍棋第一人,對嗎?”
褚嬴渾身一震,虛影都波動了一下:“你如何得知?!”
“猜的。”林瀾轉過身,靠在窗台上,“你穿着古裝,說話文縐縐的,又是從棋盤裏出來的——那棋盤看起來至少有幾百年歷史。一個古代的圍棋高手,魂魄依附棋盤留存至今,這個推測很合理。”
她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在說“今天下雨所以要帶傘”一樣自然。
褚嬴卻更加警惕:“你絕非普通孩童。你究竟是誰?”
“我是時光的同學,林瀾。”林瀾直視着他——或者說,直視着他虛影所在的位置,“我能看見你,也能聽見你說話。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時光。”
“爲何?”褚嬴不解。
“因爲那會給他帶來麻煩。”林瀾的聲音很輕,卻有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現在只是個孩子,突然能看見‘鬼’,說出去誰會信?只會被當成瘋子,或者被送去檢查腦子。”
褚嬴沉默了。千年的時光讓他足夠智慧,瞬間明白了林瀾的意思。
“那你……”他遲疑地問,“你不怕我?”
“怕什麼?”林瀾反問,“一個被困在棋盤裏千年的棋癡,最大的執念不過是下棋、找什麼‘神之一手’。你能做什麼?附身?害人?如果你有那個能力,早就做了,何必等千年。”
這番話說得直白到近乎刻薄,卻奇異地安撫了褚嬴。他苦笑着搖頭:“姑娘所言極是。褚某……確實除了下棋,一無是處。”
“但你嚇到他了。”林瀾看向病房方向,“他醒來後,你打算怎麼做?”
褚嬴的表情變得復雜:“我……我想請他幫我。只有他能看見我,能替我執子。我需要與人對弈,需要尋找‘神之一手’……”
“所以你要利用他。”林瀾截斷他的話。
“利用?”褚嬴愣住了,“不,不是利用!是……是合作!我可以教他圍棋,我可以……”
“你可以把他當成你的手,你的棋子,你尋找‘神之一手’的工具。”林瀾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針,“就像你剛才說的——‘替我執子’。他只是個工具,對嗎?”
褚嬴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無言以對。
千年等待,千年執着。當他終於等到一個能看見自己的人時,第一個念頭確實是:太好了,有人能替我下棋了!有人能幫我繼續追尋了!
至於這個“人”是誰,他想要什麼,他會不會害怕、會不會抗拒……褚嬴真的沒想過。
或者說,在“神之一手”的執念面前,這些都不重要。
“我……我並非……”褚嬴艱難地開口,卻說不下去。
林瀾看着他。這個千年前的棋聖,此刻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虛影都在微微顫抖。他有他的執念,有他的驕傲,也有他的孤獨。
他並非惡人,只是被時間磨掉了太多“人性”的部分,只剩下最純粹的對棋道的追求。
但時光不是棋子。時光是個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樂,有自己的人生。
“我可以給你一個建議。”林瀾說。
褚嬴抬起頭。
“等他醒來,不要急着談條件,不要急着要他幫你下棋。”林瀾一字一句地說,“先道歉。爲你嚇到他而道歉。然後……試着成爲他的朋友,而不是‘使用者’。”
“朋友?”褚嬴喃喃重復。
“對,朋友。”林瀾轉身,準備離開樓梯間,“他會需要你的。不只是需要你教他圍棋,更需要一個……能理解他的人。
而你也需要他,不只是需要一雙手,更需要一個活在當下的‘錨點’。”
她走到門口,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如果你真的想找到‘神之一手’,或許該先學會怎麼做一個‘人’。”
說完,她推門離開,留下褚嬴獨自在樓梯間裏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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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時光醒了。
他先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然後猛地坐起來:“鬼!有鬼!”
“小光!別怕別怕!”爺爺趕緊按住他,“是做噩夢了!沒有鬼!”
時光劇烈地喘息着,環顧四周。潔白的牆壁,消毒水的味道,窗外的雨聲……還有,站在床邊那個古裝虛影。
褚嬴。
他還在!不是夢!
時光張嘴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他死死盯着褚嬴,渾身發抖。
褚嬴看着這個嚇壞了的男孩,想起林瀾的話。他深吸一口氣——盡管魂魄不需要呼吸——然後,緩緩地,對着時光,彎下了腰。
那是古人的揖禮。廣袖垂落,姿態莊重。
“小友,”褚嬴的聲音很輕,帶着前所未有的誠懇,“褚某……向你致歉。我不該突然現身,嚇到你了。千年來,你是第一個能看見我的人,我……我太心急了。”
時光愣住了。
這個“鬼”……在道歉?
“你、你真的……是鬼?”時光顫抖着問。
爺爺以爲他在說胡話,趕緊按鈴叫護士。
褚嬴直起身,苦笑:“算是吧。但我不會害你,也不會附你的身。我只是……只是一個被困住的棋手,想找個人說說話,想……繼續下棋。”
他的聲音裏有種深切的孤獨,那種孤獨穿越了千年,即便是個孩子也能感受到。
時光的恐懼稍稍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好奇:“你……你真的是古代人?南梁是什麼時候?”
“距今……大約一千五百年。”褚嬴說。
“一千五百年!”時光瞪大眼睛,“那你豈不是……見過皇帝?住過宮殿?你們那時候有圍棋嗎?”
“有。”提到圍棋,褚嬴的眼睛亮了,“我畢生所求,便是棋道。可惜……直至身死,也未能尋得至高之境。”
護士進來了,給時光量體溫測血壓。時光一邊配合,一邊忍不住用眼角餘光瞟褚嬴。
他發現這個“古代鬼”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他不青面獠牙,不飄來飄去嚇人,反而有點……斯文?甚至有點可憐?
等護士離開,爺爺也被醫生叫去辦手續,病房裏只剩下時光一人時,他終於鼓起勇氣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褚嬴。”虛影微笑,“褚遂良的褚,輸贏的贏。”
“褚嬴……”時光念了一遍,“你爲什麼會在棋盤裏?”
“因爲執念。”褚嬴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我生前最後一局棋未完成,心有未甘。魂魄便依附在最心愛的棋盤上,等待……等待一個能讓我繼續追尋的機會。”
“追尋什麼?”
“神之一手。”褚嬴說這個詞時,整個人都在發光,“那是圍棋的至高境界,是窮盡所有變化後的完美一手,是……是所有棋手夢寐以求的答案。”
時光聽不懂,但他被褚嬴眼中的光芒吸引了。
那種光芒,像他拼裝出最完美的四驅車時,按下開關、看着它沖出去的瞬間;像他解出那道死活題、拿到二十塊錢獎勵時的成就感。
那是……熱愛某種東西到極致的眼神。
“你會下棋嗎?”時光問。
“會。”褚嬴點頭,“小友可願……與我下一局?”
時光猶豫了。他想起林瀾教他的那些基本規則,想起那道死活題,想起自己其實……還挺喜歡那種動腦子的感覺。
但他也想起了倉庫裏的恐懼。
“我……我只學過一點,很爛的。”時光小聲說。
“無妨。”褚嬴微笑,“我可以教你。”
就在這時,病房門開了。林瀾和江雪明走進來。
“時光!你醒了!”江雪明撲到床邊,“嚇死我了!你沒事吧?”
“沒、沒事……”時光說着,下意識看向褚嬴的方向。
林瀾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當然,她“應該”什麼都看不見。她只是把手裏的一袋蘋果放在床頭櫃上:“我媽媽讓我帶的,說病人吃蘋果好。”
“謝謝……”時光說,眼神卻還在往旁邊瞟。
褚嬴站在林瀾身邊,對她微微點頭。林瀾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對時光說:“醫生說你明天就能出院。不過最近別做劇烈運動,好好休息。”
“嗯。”時光應着,忽然問,“林瀾,你爺爺……有沒有說過,古代有沒有特別厲害的圍棋高手啊?”
林瀾剝蘋果的手頓了頓:“有啊。唐代的王積薪,清代的黃龍士,還有……南梁好像也有個棋手,叫什麼我忘了。”
“叫褚嬴。”時光脫口而出。
病房裏安靜了一瞬。
江雪明茫然:“豬贏?豬爲什麼會贏?”
“不是豬!是褚嬴!一個古代人!”時光急着解釋,又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趕緊閉嘴。
林瀾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平靜地說:“是嗎?我沒聽說過。不過古代的棋譜流傳下來的不多,可能有些高手被歷史埋沒了。”
她說話時,餘光瞥見褚嬴正露出復雜的表情——有欣慰,有苦澀,也有釋然。
“被歷史埋沒……”褚嬴輕聲重復,“是啊……一千五百年,足夠讓一切煙消雲散。除了這局未盡的棋,我還剩下什麼呢?”
他的虛影變得更加透明,仿佛隨時會消散。
時光看着這樣的褚嬴,心裏忽然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不全是害怕了,還有點……同情?這個古代人,等了一千五百年,就爲了下一盤棋?也太可憐了吧?
“那個……”時光小聲說,聲音只有自己能聽見,“等我出院了……我、我可以陪你下棋。”
褚嬴猛地抬起頭,虛影都凝實了幾分:“當真?”
“但是你不能嚇我!也不能……也不能控制我!”時光補充道,“還有,你得教我!我水平很爛的!”
“好!好!”褚嬴激動得聲音都在抖,“我教你!我一定好好教你!”
林瀾看着這一幕,嘴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
觀察記錄:目標人物與褚嬴的初次關系建立完成。恐懼減弱,好奇心與同情心主導。初步約定達成。幹預效果:通過提前的圍棋接觸及對褚嬴的引導,使雙方互動更趨於平等,減少了原劇情中“工具化”的尖銳感。
她拿起另一個蘋果,開始削皮。長長的果皮連續不斷,一圈一圈垂落。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雲層裂開縫隙,夕陽的金光斜射進來,把病房染成溫暖的橘色。
時光啃着蘋果,聽江雪明講她媽媽聽說他住院後有多着急。褚嬴安靜地飄在窗邊,望着外面的城市——高樓、電線、汽車,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
林瀾削完蘋果,沒有吃,而是放在盤子裏。
一切都在軌道上。
但她的休假,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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