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已經迅速握拳,背到了身後,身體也向後退了半步。
銀灰色的面具遮擋了他大半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此刻的緊繃,整個人都透着極度隱忍的僵硬,像在極力克制着什麼。
“你......沒事吧”
沈微握着那杯水,接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這算……厭惡她的觸碰?
陸燼已經搖搖頭,轉頭不再看她,“時間到了”
沈微抬眼去看牆上的時鍾,果然,三個小時的練習時間剛好結束。
“哦…好。”她有些局促地應了一聲,將手裏那杯恰到好處溫熱的水放下。
她站起身,走向存放背包的儲物櫃。
陸燼已經先她一步,用鑰匙打開了抽屜,取出了她的手機。
他捏着手機的邊緣,遞還給她,刻意避免了任何指尖接觸的可能。
沈微默默接過,塞回包裏。
她走到工作室門口,猶豫了一下,“那……我先走了,後天的練習時間還是下午兩點嗎?”
陸燼輕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沈微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七歲那年的“絕交”持續了大概半年。
半年後的某天,沈微看着父母眉開眼笑的送蘇阿姨出門,接着院門突然就被打開了,再不限制陸燼的出現。
他還是會在柵欄邊等她。
沈微會心血來潮的塞給他最喜歡的水果硬糖,或是色彩斑斕的玻璃彈珠。
陸燼還是不說話,但會默默收下那些小玩意兒,緊緊攥在手心。
他看她的眼神專注灼熱的可怕。
元旦夜的晚上,父母外出應酬,將她獨自留在家中。
她在電視喧鬧的晚會聲中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一陣異樣的喧囂將她驚醒。
是混亂的尖叫、奔跑聲,夾雜着令人不安的、噼裏啪啦的爆裂聲。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烈刺鼻的焦糊味。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
這是什麼聲音?什麼味道?
她赤腳踩在地板上,扒着窗台向外望去。
眼前的一幕讓她瞬間僵住。
隔壁陸燼家的二樓,橘紅色的烈焰正瘋狂地竄起,張牙舞爪地吞噬着黑夜,將天空映照成一種詭異的昏紅。
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熏得她眼睛刺痛,直流眼淚。
着火了!
陸燼家着火了!
樓下已圍滿了驚慌失措的鄰居,人影紛亂,呼喊聲四起。
有大人看到她探出頭,立刻焦急地大喊:“微微!快下來!到外面來!太危險了!”
消防車尚未趕到,火勢凶猛,而沈微家與陸燼家僅一柵之隔。
她被大人強行抱離,安置在遠離火場的街角,站的遠遠的。
消防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高壓水槍嘶鳴着。
她聽到有大人在喊,“裏面有人嗎?喊了半天沒反應!”
有人接話:“估計沒人吧,晚上好像看見蘇曼開車出去了……”
“真是萬幸,人不在家就好……”
這種猜測似乎讓緊張的氣氛緩和了些許,大家似乎開始覺得這只是一場損失財產的虛驚。
直到一聲淒厲的哭喊。
蘇阿姨跌跌撞撞地沖過人群,發絲凌亂,臉色慘白如紙,撲倒在警戒線前,“阿燼!阿燼還在裏面!他一個人在樓上啊——!”
人群瞬間譁然。
沈微的小臉刹那間血色盡褪。
阿燼還在裏面……
消防員們的臉色驟然凝重,毫不猶豫地再次戴上面罩,拖着水槍,義無反顧地沖進房子裏。
等待的每一秒都煎熬無比,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幾個身影終於從濃煙中沖了出來。
其中一位消防員懷裏,抱着一個被熏得漆黑的小小身影……
陸燼活了下來。
但在醫院裏住了很久很久。
身體上的燒傷經過無數次治療,終究還是留下了痕跡。
他變得比火災前更加沉默,更加孤僻,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和觸碰。
這其中,也包括了沈微。
沈微的父母後怕不已,顧及着陸燼的身體,禁止她去打擾,“那孩子受了太大刺激,你別再去添亂了。”
可沈微這次卻異常執拗,一次次跑去醫院。
她固執的相信,陸燼需要她,她不能在這個時候丟下他。
她試着像以前一樣和他說話,把最喜歡的糖果遞給他。
這次陸燼的反應異常激烈,用她從未見過的凶狠眼神瞪着她,甚至揮手打掉她遞過來的東西,喉嚨裏發出威脅般的嘶吼。
沈微被嚇得連連後退,糖果滾落一地,委屈又害怕。
幾次嚐試,幾次都被激烈地抗拒回來。
曾經溫婉的蘇阿姨如今憔悴不堪,眼裏滿是血絲,她拉着沈微的手泣不成聲。
“微微,阿姨知道這很過分……但是……求求你,別放棄阿燼好不好?”
“他現在誰都不認,誰也不讓靠近……醫生說他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了……可是我想……如果是你的話……也許……”
蘇曼的眼淚滴落在沈微的手背上,滾燙灼人。
再次被允許靠近陸燼的過程是艱難而漫長的。
他抵觸所有人的靠近,包括沈微。
他把頭埋進膝蓋,拒絕任何交流。
蘇曼阿姨憂心地說,醫生建議嚐試一些他以前熟悉且能接受的事物,或許能喚起一點反應。
沈微想到了鋼琴聲。
鋼琴聲響起的時候,那雙空洞許久的眼眸,再一次轉向了她。
沈微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後背驚出一層冷汗。
窗外月色清冷,室內寂靜無聲。
她又夢到了那場大火。
沖天的火光、灼人的熱浪、蘇阿姨淒厲的哭喊,以及消防員懷裏那個熏黑的小身影。
她緩緩坐起身,太陽穴突突直跳。
夢境的餘悸尚未消散,白天在工作室的那一幕卻愈發清晰地浮現。
在她指尖觸碰的瞬間他毫不掩飾的抵觸。
她蜷起手指,還能感受到那一刻他皮膚上掠過的微涼。
對陸燼,她好像永遠都沒辦法真正硬起心腸。
“微微,你真的只是爲了那架鋼琴嗎?”
林又又的話又浮現在腦海裏。
即使當年發生過那些事,在沈微眼中,陸燼依然是脆弱的、需要被小心翼翼守護的。
所以即使那時候她被氣的一走了之,其實在內心深處,對陸燼一直是愧疚的。
不過幸好......
沈微輕輕呼出一口氣。
幸好時過境遷,他看起來過得很好。
擁有了自己的工作室,能夠與人正常相處,甚至能夠走出陰影,建立自己的事業。
這已經是命運最大的仁慈。
就像很多年前,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中,他最終被從烈焰中救出一樣。
真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