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一驚，下意識地扭頭看向陸燼的方向。
他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就站在那架打開的三角鋼琴旁，只是站在那裏，凝視着她，像是蟄伏的猛獸在審視它的獵物。
沈微的後背竄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再想細看時，陸燼已經極其自然地垂下眼眸，將注意力轉回手中的工具上。
沈微轉回頭，心跳卻難以平復。
接下來的練習變得無比艱難。
她的感官變得異常敏銳，總是下意識地捕捉着工作室另一端的動靜。
她能聽到工具偶爾觸碰金屬的細微聲響，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但最讓她心神不寧的是那種若有若無的被注視感。
她幾次忍不住用眼角的餘光掃過那個方向，但每次都只看到陸燼專注的側影，疏離而冷漠。
七歲的陸燼越來越黏她。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陸燼的世界裏仿佛只剩下沈微。
他只接受她遞過來的糖果，只允許她靠近自己一米之內，只在她跟他說話時，空洞的眼睛裏才會泛起波瀾。
但對其他人，他仍然視若無睹，甚至會在他們靠近時表現出明顯的抵觸。
隔壁的蘇阿姨對此卻是欣慰極了，將此視爲一種難得的進步。
她提着一籃水果和一套畫具特意到沈微家道謝，言辭懇切，“微微，阿姨謝謝你。阿燼他...只對你不一樣。能不能請你，多陪陪他？”
那時候的沈微還不太明白“不一樣”意味着什麼，只是懵懂地接受了他的依賴，也習慣了自己成爲他唯一的玩伴。
直到那次，小區裏另一個的小女孩過生日，熱情地邀請了整個小區年齡相仿的孩子。
小沈微興奮極了，這是她第一次參加生日會。
氣球、蛋糕、遊戲，對孩子們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除了陸燼。
出門前，她特意跑去隔壁找陸燼。“阿燼，莉莉過生日，我們一起去吧！”。
她扯着他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
陸燼卻只是站在原地，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
他忽然伸出手，死死攥住她的裙擺，用力地揉扯着，將柔軟的布料攥出褶皺。
“你幹嘛呀！”小沈微不開心了，用力扯回自己的裙子，“我的新裙子都皺了！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她氣鼓鼓地轉身就跑，沒注意到身後陸燼瞬間蒼白的表情。
生日會的氣氛熱烈又歡樂。
就在大家圍着壽星唱生日歌時，陸燼卻突然出現了。
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了院子門口的柵欄外。
他沒有進來，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阿燼？”沈微下意識地叫了他一聲。
他沒有反應，仿佛聽不見。
夏日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他過於白皙的臉上，眼睛睜得極大，黑沉沉的瞳孔裏沒有任何光彩，只是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鎖定了人群中的沈微。
眼神帶着空茫的專注，就像在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她這一個焦點。
周圍的孩子們也陸續注意到了他，歡笑聲漸漸低了下去，有些膽小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柵欄外的陸燼忽然有了動作。
他伸出一只手，死死摳着身邊的木質柵欄柱。
手指用力到關節泛白，木刺扎進他的指尖，他好像也感覺不到疼，只是機械地摳挖着。
一下，又一下。
暗紅的血珠慢慢滲了出來。
“啊！”有孩子被這詭異的一幕嚇得尖叫起來。
“他在幹什麼？”
“好可怕！”
陸燼對周圍的騷動充耳不聞。
他的目光依舊死死鎖在沈微身上，緊接着，他張大了嘴，一種極其壓抑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來。
這是沈微第一次聽到陸燼發出聲音。
不成調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嗚咽聲。
生日會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孩子們都嚇壞了，紛紛躲到大人身後。
莉莉的母親試圖上前安撫，卻也被他那副完全隔絕在外的狀態嚇得不敢靠近。
小壽星莉莉更是直接被嚇哭了。
沈微僵在原地，手裏還拿着剛分到的一小塊蛋糕，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來，讓她動彈不得。
她看着陸燼流血的手指，看着他空洞卻執拗的眼神，第一次產生害怕的情緒，卻又隱隱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
那天之後，沈微的父母開始有意無意地限制她和陸燼的接觸。
“微微，以後少跟陸燼一起玩了。”
媽媽摸着她的頭，“那孩子，情況比較特殊，我們怕你不知輕重，也怕他傷到你。”
家裏的院門有時也會刻意關上。
可是陸燼依舊會來。
他似乎無法理解這突然出現的“界限”。
他不再能像以前一樣自由地進入她家的花園，於是便常常沉默地站在兩家之間柵欄旁等她。
他就那樣安靜地站着，不說話，也不哭鬧。
即使下雨了，他也渾然不覺，依舊固執的站在原地。
蘇阿姨心急如焚地想把他拉回家，他會立刻爆發出如同生日會那天一樣痛苦而壓抑的嗚咽，掙扎抗拒。
嚇得蘇阿姨也不敢再強行拉扯，只能紅着眼圈讓保姆趕緊拿傘來，陪着他在雨裏一起等。
沈微從窗戶縫隙裏偷偷看他。
心裏像被什麼東西揪着，又酸又漲。
他看起來很孤單。
不知道爲什麼，沈微就是潛意識裏就是覺得陸燼不會傷害她。
他不是壞人，他只是很難過。
而她好像是唯一能讓他不那麼難過的人。
這種沉重的“唯一性”，讓年少的她感到無措，卻又無法真正地厭惡和遠離他。
沈微的手指停在琴鍵上，心神不寧導致錯誤頻出，一個簡單的琶音練習，她竟然連續彈錯了兩次。
她懊惱地皺起眉。
就在她對着琴鍵兀自沮喪時，一只骨節分明的手遞來一個玻璃水杯。
沈微一愣，順着那只手抬頭看去。
陸燼不知何時走到了她旁邊。
他依舊沒什麼表情，銀灰色的面具遮住了半邊臉，沒看她，眼神垂落在水杯上。
“謝謝。”沈微有些意外，低聲道謝，伸手去接。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了他托着杯底的手背。
然而，就在她指尖碰觸到的刹那——
陸燼的反應劇烈得超乎想象。
整個人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他的手猛地一抖，閃電般縮了回去。
玻璃杯驟然失去了支撐，杯中的水劇烈晃蕩，險些潑灑出來。
沈微驚呼一聲，她反應極快，用雙手穩住杯子才沒讓水撒到琴鍵上。
她愕然地抬頭看向陸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