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堂的書房,燈火通明,卻驅不散裴硯眉宇間凝聚的冷意。
公文堆積在案頭,邊境的軍報,朝堂的動向,田莊的收支……往日能讓他迅速沉浸其中的繁雜事務,此刻卻如同蒙上了一層薄霧,難以聚焦。
鼻尖,似乎總縈繞着一股極淡的、不屬於這裏的味道。
不是墨香,不是熏香,也不是舊物房那令人不快的黴味。
是一種更清淺的,帶着一絲若有若無暖意的氣息。
像是陽光曬過的草木,又混雜着一點點女子身上特有的溫軟。
是那件披風上的味道。
他下意識捻了捻指尖,那裏仿佛還殘留着披風織物粗糙的觸感,以及……隔着布料,隱約感知到的、她單薄肩膀微微顫抖的弧度。
黑暗角落裏,她抬起頭時,那雙在微弱光線下顯得格外清亮,帶着未散驚惶的眼眸,不受控制地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閉上眼,試圖驅散這莫名的幹擾。
他是裴硯,是鎮守邊關、執掌侯府的靖安侯,不該爲內宅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分神。
她的存在,於他而言,最初不過是一份基於家族名聲的責任,一個需要順手處理的麻煩。
僅此而已。
他重新拿起筆,蘸墨,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到一份關於漕運改革的奏議草稿上。
筆尖落下,試圖寫出一個“漕”字。
然而,手腕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勾勒出的,卻不是預想中任何與公務相關的字眼。
那是一個娟秀中帶着一絲韌勁的“靜”字。
清清楚楚,映在雪白的紙面上。
裴硯的動作驟然僵住。
盯着那個字,他眼底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煩躁。
怎麼會……寫出這個字?
像是心底某個隱秘的角落,在他毫無防備時,悄然泄露了一絲不該有的痕跡。
他猛地將筆擲在筆山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胸膛裏某種陌生的情緒在翻涌,說不清是惱怒,還是對自己失控的厭棄。
她就像一個悄無聲息潛入的細作,擾亂了他一向壁壘分明的心境。
那個在回廊裏柔弱行禮的身影,那個在族老面前巧妙搬出他的名號自救的眼神,那個在書房裏小心翼翼放下湯碗的指尖,還有那個在黑暗中裹着他的披風、顯得異常脆弱的輪廓……
一幕幕,不受控制地閃現。
尤其是最後那個畫面,帶着舊物房陰冷潮溼的背景,和她被披風包裹住時,仰頭看向他那一瞬間的眼神——驚魂未定,卻又藏着某種不易察覺的探究。
這感覺,很陌生。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石子,漣漪一圈圈擴散,擾亂了固有的秩序。
他不需要這種擾亂。
裴硯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心頭那股莫名的焦躁。
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夜間的冷風灌入,吹散書房內那若有若無的、擾人的氣息。
然而,那氣息仿佛烙印在了空氣裏,更或許,是烙印在了他的感知裏。
沉默地在窗邊站了許久,直到夜風帶來的涼意浸透衣衫,他才緩緩轉身。
走到書案前,他面無表情地拿起那張寫有“靜”字的紙,湊近桌角的青銅燈盞。
跳躍的火舌貪婪地舔舐上紙張的邊緣,迅速將其吞噬,蜷縮,最終化爲一小撮灰燼,無聲飄落。
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個不該出現的念頭一同焚毀。
可有些東西,一旦滋生,便難以輕易抹去。
他坐回椅中,對着跳躍的燭火靜默片刻,忽然對着空無一人的書房角落,沉聲開口:“看着她院裏的動靜。”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梁上輕巧落下,單膝點地,聲音低啞:“是。”
“有何異常,即刻來報。”裴硯補充道,語氣聽不出情緒。
“屬下明白。”暗衛低頭領命,身形一晃,便再次消失在陰影裏。
書房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
裴硯重新拿起一份公文,目光落在字裏行間,卻久久未能翻動一頁。
他知道自己此舉有些反常,甚至多餘。
侯府之內,她一個孤女,能掀起什麼風浪?可他需要確認,確認那份突如其來的、擾亂心緒的存在,是否安分地待在他劃定的界限之內。
又或者,他只是需要確認,她還在那裏。
暗衛很快去而復返,聲音依舊平穩無波:“稟侯爺,夫人已安歇,院內並無異常。”
“嗯。”裴硯應了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公文上,仿佛只是聽了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匯報。
暗衛悄然退下。
書房內,再次只剩下他一人。
他放下始終未曾看進去一個字的公文,指節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安歇了?
他閉上眼,靠向椅背。
鼻尖那縷若有若無的、帶着暖意的氣息,似乎又隱隱纏繞上來。
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覺的渴望,如同深埋地底的種子,在無人窺見的暗處,悄然頂破了理智的凍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