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郵件後的兩天,沈清辭是在極度的矛盾和掙扎中度過的。
一方面,衛氏集團的名頭太大,拋出的橄欖枝太具誘惑力——“全方位的支持”、“確保蘇繡傳承不斷、祖宅得以保全”,這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她最深的渴望與恐懼上。
另一方面,那種源自直覺的不安感始終縈繞不去。津門衛家,那樣的龐然大物,爲何會突然對遠在蘇州、幾乎無人問津的沈氏繡坊青眼有加?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善意,尤其是來自那樣的階層。他們圖什麼?
她試圖通過網絡查詢更多關於衛氏集團,尤其是那位掌權人衛凜的信息。然而,能查到的多是財經新聞裏語焉不詳的報道,提及他年輕卻手段老辣,執掌衛家後以鐵腕整頓內部,拓展版圖,讓這個老牌世家煥發出新的、更令人畏懼的生機。關於他個人的信息卻少之又少,只有幾張模糊的公開場合照片,畫面中的男人身着深色中式服裝,側影挺拔,看不清具體容貌,只能感受到一種疏離而沉穩的氣場。
“清辭姐,你去吧!”林小雨得知後,卻是興奮大於憂慮,“那可是衛家啊!手指縫裏漏一點,就夠我們繡坊起死回生了!說不定他們就是看重了你的潛力和蘇繡的文化價值,想做一筆長遠的文化投資呢?”
文化投資?沈清辭苦笑。商業的邏輯她不懂,但她清楚,沈氏蘇繡的價值,絕非簡單的金錢可以衡量。可眼下,她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拆遷的公告就貼在門外,像一道催命符。
猶豫再三,她還是按照郵件裏提供的號碼,撥通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一位男性,自稱是衛先生的助理,姓李。李助理確認了她的身份後,便幹脆利落地安排了行程,語氣客氣卻不容置疑,仿佛早已篤定她會打這個電話。
兩天後,沈清辭踏上了前往津門的列車。
蘇州的溫婉溼潤被拋在身後,越往北,天色愈發高遠,空氣也帶上了一絲北地特有的幹燥。她只帶了一個簡單的行囊,裏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便是那本母親留下的繡譜孤本和幾件最重要的繡品樣本。
抵達津門,走出氣派而繁忙的車站,一輛黑色的賓利慕尚已經靜候在外。李助理是一位三十多歲、穿着合體職業套裝、頭發一絲不苟的男性,他親自來接,言行舉止無可挑剔,卻帶着一種公式化的距離感。
車子駛入市區,摩天大樓玻璃幕牆反射着冷硬的光,與蘇州小橋流水的景致截然不同。沈清辭看着窗外飛速掠過的繁華街景,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感覺自己像一株誤入鋼鐵叢林的水生植物,有些無所適從。
最終,車子停在一棟並不顯眼、卻透着厚重歷史感的灰磚小樓前。門楣上沒有招牌,只有兩個小小的篆體字“茶隱”。這裏並非衛氏集團總部,而是一處隱秘的茶室。
李助理引她入內。穿過幽靜的庭院,鵝卵石小徑兩旁是精心打理過的竹叢。茶室內,光線被調節得恰到好處,柔和而溫暖,空氣中彌漫着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沉香氣息。
然後,她看到了他。
衛凜臨窗而坐,身着一件深青色暗紋杭綢唐裝,身姿挺拔如鬆。他並未起身,只是在她進來時,抬眸看了過來。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眸,瞳孔顏色很深,如同古井寒潭,平靜無波,卻仿佛能洞察人心。他指間正慢條斯理地捻動着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佛珠,動作從容不迫。
他的面容比照片上清晰得多,也更具沖擊力。五官輪廓分明,俊朗中透着一種歷經世事的沉靜與疏離。他看起來溫潤儒雅,如同古畫中走出的文人雅士,但周身卻縈繞着一種無形的、迫人的氣場,那是久居上位、執掌權柄自然蘊養出的威勢。
“沈小姐,請坐。”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如同上好的古琴弦動,語氣溫和,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沈清辭依言在他對面的蒲團上坐下,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她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並不銳利,卻讓她有種被完全看透的錯覺。
“你的來意,我已知曉。”衛凜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將一份裝幀精美的文件夾推到她面前,“這是初步擬定的合作框架,你可以先看看。”
沈清辭深吸一口氣,打開文件夾。
“沈氏蘇繡傳承與發展專項資助協議”。
條款清晰,措辭專業。衛氏集團將設立一個專項基金,首批注入資金兩千萬,用於:
全額支付沈家祖宅的修繕、維護以及應對當前征收危機所需的一切費用,確保其產權歸屬沈清辭,並作爲沈氏蘇繡永久傳承基地。
支持沈清辭進行蘇繡創作、研究、推廣,包括但不限於舉辦展覽、參與國內外文化交流、建立數字檔案等。
資助沈清辭的一切生活與創作開銷,確保其能心無旁騖地專注於蘇繡傳承。
資助期限:三年。
而在權利與義務條款中,明確寫着:
乙方(沈清辭)需在協議期內,每月配合甲方(衛氏集團)出席不超過三次的商務或家族社交活動,以沈氏蘇繡傳承人的身份,展示蘇繡文化,提升項目影響力。
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繡藝創作上的幹涉,也沒有任何涉及個人情感或身體的不合理要求。條款優厚得令人難以置信,幾乎是爲她量身定做的守護屏障,而她需要付出的,僅僅是一些她並不擅長、甚至有些排斥的社交應酬。
“爲什麼?”沈清辭抬起頭,看向對面那個氣定神閒的男人,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衛先生,我不認爲目前的沈氏繡坊,值得您投入如此巨大的資源和……關注。”
衛凜捻動佛珠的動作未停,目光平靜地回視她,唇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弧度:“沈小姐過謙了。沈氏蘇繡的價值,遠非金錢可以衡量。我看重的是文化傳承本身。至於爲何是你……”
他略微停頓,視線似乎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掃過她帶來的那個裝着繡品樣本的布袋。
“或許是因爲,你那幅十六歲時在非遺展會上繡左,讓我看到了蘇繡在當代延續下去的希望。”
沈清辭心中猛地一震。
十六歲?非遺展會?
那是她年少時參加的一個並不算大型的展會作品,早已塵封在記憶深處,他怎麼會知道?而且還記得如此清楚?
疑竇叢生,可男人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泄露。他給出的理由,聽起來合情合理,像一個真正惜才、重視文化的收藏家或投資者。
“協議你可以帶回去仔細考慮,諮詢律師。”衛凜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三天後,給我答復。”
他沒有催促,沒有施壓,甚至表現得極爲大度。
但沈清辭知道,這看似給予的選擇,實則她並無退路。
拿着那份沉甸甸的協議,走出“茶隱”茶室,北地的風吹在臉上,帶着涼意。她回頭望了一眼那棟灰磚小樓,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一份價值千萬的合約,一個強大而神秘的庇護者,一個關乎傳承存續的機會。
而代價,是未來三年,她的一部分自由,以及每月三次,踏入那個與她格格不入的、屬於衛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