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城,地處北地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必爭、商旅雲集之地。時值春夏之交,城內人氣依舊鼎盛,街道兩旁商鋪鱗次櫛比,販夫走卒的叫賣聲、駝鈴馬嘶聲、酒館茶肆的喧囂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滿活力的嘈雜熱浪。
然而,在這片表面繁華之下,某些敏感的江湖人卻能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息。
城南,靠近城牆根的“悅來”客棧,是家有些年頭的老店,門面不大,勝在幹淨,後院馬廄寬敞,常有南來北往的行商和江湖散客在此落腳。掌櫃的是個矮胖的中年人,姓金,見誰都是一副和氣生財的笑臉。
午後,陽光有些晃眼。客棧大堂裏坐了六七成客,多是些風塵仆仆的行路人,就着粗茶淡飯低聲交談。角落裏一張方桌旁,坐着兩個人。
一個是個穿着洗得發白的青色文士衫的中年人,面容清癯,三綹長須,正在慢條斯理地剝着一碟鹽水花生,動作斯文,眼神卻時不時狀似無意地掃過大堂入口和窗外街面。他身旁放着一個長條形的青布包袱,包袱形狀方正,邊緣略顯堅硬。
另一個則是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穿着普通江湖人常見的短打勁裝,腰間佩着一把無鞘的厚背砍刀,刀身黝黑,刃口雪亮。他正大口嚼着醬牛肉,眼神凶悍,腮幫子一鼓一鼓,對中年文士的謹慎不以爲然。
“韓師兄,何必這麼小心?”魁梧漢子咽下口中食物,壓低聲音道,“咱們一路從黑風坳追到晉陽城郊,又從城郊折回這晉陽城,兜了個大圈子,連何鬆岩那叛徒的毛都沒摸到一根,倒是累得夠嗆。要我說,那截破劍片子不定被哪個不開眼的撿了去,或者幹脆讓那晚偷襲的黑衣人帶走了,咱們在這幹等有什麼用?”
那文士,正是點蒼派“追風劍”韓束。他聞言,剝花生的手微微一頓,抬眼看着魁梧漢子,目光銳利如針:“周莽師弟,掌門令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更要追回失物。何鬆岩斷臂重傷,若無接應,絕逃不遠。晉陽城是他最可能獲取補給、打探消息甚至隱匿的地方。那晚黑衣人武功雖怪,但倉促奪物,未必能立刻遠遁。我們守在這裏,以逸待勞,總好過像無頭蒼蠅般亂撞。”
周莽是點蒼派刑堂弟子,性子急躁,武功走的也是剛猛路子,對韓束這位以快劍和智計聞名的師叔師兄,敬畏之餘也常有不服。他嘟囔道:“可咱們都守了兩天了,除了幾個不入流的小毛賊探頭探腦,連個像樣的可疑人物都沒見着。客棧裏也都是些販夫走卒,無趣得緊。”
韓束不再理會他,繼續剝着花生,看似悠閒,實則心神緊繃。晉陽城是點蒼派勢力邊緣,並非絕對掌控之地。那晚的黑衣人手段詭異,絕非易與之輩。而“凌霄”殘刃牽扯到劍魔遺物,如今風聲已起,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這裏。他帶着刑堂十餘名精銳弟子分批潛入晉陽城,分散在幾處據點,自己親自坐鎮這魚龍混雜的“悅來”客棧,就是爲了不引人注目,同時又能捕捉可能的蛛絲馬跡。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何鬆岩也好,奪走殘刃的黑衣人也罷,只要他們還在晉陽城附近活動,就一定會留下痕跡。
正思忖間,客棧門口光線一暗,走進來三個人。
當先一人是個富商打扮的胖子,面團團的臉,眯縫眼,手裏搖着一把灑金折扇,腰間玉帶上掛着好幾個香囊玉佩,走起路來叮當作響。他身後跟着兩個隨從,一個精瘦,眼神靈活,一個粗壯,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有內功在身。
胖子一進門,就用帶着濃重江南口音的官話大聲嚷嚷:“掌櫃的!掌櫃的!還有沒有上房?要幹淨敞亮的!這北地的風沙,可把爺折騰壞了!”
金掌櫃連忙從櫃台後繞出來,點頭哈腰:“有有有!客官您幾位?上房正好還剩兩間,絕對幹淨!”
“兩間?不夠!我這兩個夥計也得住單間!有沒有三間?”胖子財大氣粗地揮着扇子。
“這……實在抱歉,客官,上房真只剩兩間了。您看,要不給這位夥計安排個隔壁的幹淨通鋪?”掌櫃賠笑。
胖子皺眉,似乎不太滿意。他身後的精瘦隨從上前一步,低聲道:“東家,兩間也夠了,我和阿虎擠一擠便是。”
胖子這才勉強點頭:“行吧行吧,趕緊帶路!先送熱水上來,爺要沐浴!”
金掌櫃連忙招呼夥計領路。胖子搖着扇子,帶着兩個隨從,跟着夥計往後院走去。經過韓束這桌時,那胖子似乎被周莽桌上那盤醬牛肉吸引,瞥了一眼,還吸了吸鼻子,嘀咕了一句:“這北地的牛肉,聞着倒還實在。”
周莽被他看得有些不爽,瞪了一眼。胖子卻渾不在意,晃晃悠悠地過去了。
韓束的目光在那胖子腰間幾個香囊玉佩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收回,繼續剝花生。一個南來的富商,帶着兩個會武的隨從,在這條商道上不算稀奇。只是……那胖子的腳步,似乎比看起來要輕靈一些。
他沒有多想。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何鬆岩和殘刃的下落。
後院上房內,房門關上。
那胖子臉上的富態和急躁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其體型不符的沉靜銳利。他走到窗邊,透過窗紙縫隙,觀察了一下外面的情況,然後對那兩個“隨從”點了點頭。
精瘦隨從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扁圓形銅盒,打開,裏面是某種黑色的膏狀物。他用指尖挑出一點,在房間四個角落和門窗縫隙處輕輕塗抹。那黑色膏體很快揮發,散發出一股極淡的、類似檀香卻又夾雜着一絲腥甜的氣味,迅速彌散開來,將房間內外可能存在的窺探隔絕。
這是一種極爲高明的防窺探手段,混合了藥物與特殊的內力運用,能幹擾聽覺、模糊視線,甚至誤導某些追蹤蟲豸。
而那個粗壯隨從,則走到房間中央,蹲下身,在地板上某處有節奏地敲擊了幾下。看似尋常的木質地板,竟然無聲地滑開一塊,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下方有微弱的光透出。他率先鑽了下去,然後是那精瘦隨從,最後是胖子。
地板重新合攏,嚴絲合縫,看不出任何異樣。
下方,竟然是一個早已挖通、連接着客棧地窖和隔壁一間廢棄民宅的隱秘通道!
通道不長,但曲折隱蔽,牆壁上每隔一段便嵌着一顆發出柔和白光的珠子,照亮前路。三人很快來到通道盡頭,推開一道暗門,進入一間堆放雜物的民宅地下室。
地下室裏,早已有兩人在等候。
一人身形挺拔,穿着深藍色勁裝,面容普通,但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下異常明亮,正是江南武林盟影衛副統領之一,代號“灰隼”。另一人則是個佝僂着背的老者,手裏拿着一杆黃銅煙鍋,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面目。
“灰隼見過沈爺。”那挺拔男子對胖子恭敬行禮。
胖子,或者說,易容改扮後的江南武林盟外事堂首席執事,“千面狐”沈三變,擺了擺手,沉聲問道:“情況如何?”
灰隼低聲道:“回沈爺,點蒼派韓束帶人於三日前潛入晉陽城,主要人手分散在城東‘平安車馬行’和城南這家‘悅來’客棧。韓束本人和一個叫周莽的刑堂弟子就住在悅來客棧大堂隔壁的上房。他們似乎在尋找何鬆岩和那截‘凌霄’殘刃,但暫無頭緒。”
沈三變眯起眼睛:“韓束……柳千峰倒是舍得,把這把快刀派出來了。黑風坳那邊,到底怎麼回事?詳細說。”
灰隼將黑風坳何鬆岩與赫連勃火並、殘刃被奪、韓束追蹤而至、雨夜遇襲、黑衣人用詭異音攻和暗器手段奪走殘刃、並留下一枚刻有古怪符號鐵釘的經過,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這些情報,有些來自盟內潛伏在點蒼派的眼線,有些則是他親自帶人追蹤查探所得。
沈三變聽完,沉默片刻,問道:“那鐵釘的符號,拓下來了嗎?”
灰隼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上面用炭筆清晰地描摹着一個扭曲的、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符號,透着一股邪異之感。
沈三變接過,仔細看了看,眉頭皺起,遞給了旁邊抽旱煙的老者:“邱老,您見多識廣,可認得此物?”
那被稱爲邱老的老者停下抽煙,接過紙張,渾濁的老眼湊近看了看,又用手指在虛空中比劃了幾下,嘶啞着嗓子道:“這符號……老朽年輕時走南闖北,似乎在西域極西之地的某些古老部族祭祀壁畫上,見過類似的圖案。那些部族崇拜的不是神佛,而是一些……難以名狀的古物或自然現象,他們的符號也多詭譎難辨,蘊含着某種原始的、混亂的意味。中原之地,按理不該出現。”
“西域?”沈三變眼神一凝,“難道那晚的黑衣人,來自西域?”
“未必。”邱老磕了磕煙灰,“也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虛,模仿異域符號,混淆視聽。不過,那音攻之術……老朽倒想起一門失傳已久的偏門功夫,‘鬼狐悲嘯’,據說練到高深處,一聲厲嘯可亂人心神,損人魂魄,其聲非人,倒與描述有些類似。只是這功夫修煉條件苛刻,且極易反噬自身,近百年來幾未在江湖出現。”
沈三變沉吟:“西域符號,失傳音功……看來這幫人,來頭不小,所圖非淺。那截‘凌霄’殘刃,他們奪去後,一點蹤跡都沒露?”
灰隼搖頭:“沒有。那晚之後,如同石沉大海。我們的人重點監控了晉陽城內外所有可能的藥材鋪、鐵匠鋪、典當行以及黑市渠道,均無線索。那夥人似乎對隱藏行跡極爲擅長。”
“繼續盯緊點蒼派的人,尤其是韓束。”沈三變吩咐,“他們比我們更着急找到殘刃,或許會成爲我們的‘探路石’。另外,蜀中唐門和北地寒江派那邊,有什麼新消息?”
灰隼答道:“蜀中密報,唐門外堂執事唐顯已親至錦官城,坐鎮‘通源當’,對那件舊袍的查驗極爲嚴密,暫未公開任何發現。但三日前,曾有神秘黑衣人夜探貨郎藏身之處,並與我盟暗中監視的兄弟短暫交手,黑衣人施展了詭異的音嘯功夫,疑似與黑風坳那夥人系出同源,後逃脫。唐門似乎也加強了戒備。”
“北地寒江派少主司徒寒已親自帶隊,前往發現發帶的村子調查。我們的人回報,村子確有蹊蹺,村姑‘意外’身亡,貨郎被滅口,發帶失蹤。司徒寒一行在村子及周邊三十裏範圍進行了細致搜查,似乎有所發現,但寒江派封鎖了消息,具體不詳。另據報,寒江派附近江邊,發現有身份不明的人物長期潛伏監視,疑似與司徒寒離巢有關。”
沈三變用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節奏緩慢而穩定。江南的鞘,蜀中的袍,北地的發帶,如今再加上這晉陽的殘刃……四件“劍魔舊物”,幾乎同時驚動了四方勢力,而且背後都隱約有那神秘黑衣組織的影子。
這絕不是巧合。
“盟主那邊……”沈三變看向灰隼。
灰隼微微一頓,低聲道:“莫七統領密報,盟主近日心緒似有波動,昨日獨自前往棲霞山訪友,歸來後……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已密令動用‘地網’部分力量,全力追查所有與劍魔舊物相關線索,尤其是指令要找到攬翠樓說書人孫老瘸,以及查清那劍鞘的來源。”
“地網?”沈三變眼中閃過一絲訝色。江南武林盟除了明面上的勢力和影衛,還有一張更爲隱秘、只掌握在盟主極少數心腹手中的情報網絡,代號“地網”,據說觸角極深,能量極大,但輕易不會動用。顧九章竟然連“地網”都啓動了,看來這些舊物給他的壓力,比想象中更大。
“孫老瘸有消息了嗎?”沈三變問。
“暫無確切下落。”灰隼道,“此人當日離開攬翠樓後,便如同蒸發。地網的人正在排查其可能的社會關系和藏身之處。”
沈三變點點頭,轉向邱老:“邱老,依您看,這一連串事件,最終指向何處?”
邱老又點燃一鍋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緩緩道:“像是有人在下一盤很大的棋。這些舊物,就是棋子。江南、蜀中、北地、晉陽……落子之處,皆是江湖要沖或關鍵勢力。其目的,恐怕不止是攪亂江湖那麼簡單。老朽懷疑……”
他頓了頓,吐出煙圈:“是在‘釣魚’。用這些沾染了劍魔氣息的‘餌’,釣出某些藏在水底的大魚,或者……逼迫某些人,做出某些選擇。”
“釣魚?”沈三變目光閃動,“釣誰?當年參與臨淵峰之戰的人?還是……所有對劍魔遺寶有貪念的人?”
“都有可能。”邱老聲音嘶啞,“或許,還想釣出……劍魔是否真的已死的‘真相’。畢竟,死人的東西,和活人故意放出來的東西,意義完全不同。”
沈三變心頭一凜。是啊,如果李忘生根本沒死,那這一切,會不會就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出復仇大戲?或者,是某個與他關系極深之人,在替他完成某種安排?
這個猜測太過駭人,他不敢深想。
“我們現在的任務,”沈三變定了定神,道,“一是協助盟主,查清舊物流轉的源頭和幕後推手;二是在這晉陽城,盯緊點蒼派和可能出現的黑衣人,伺機而動,至少不能讓我江南武林盟在這場亂局中落了下風;三是……靜觀其變,看看這潭水底下,究竟藏着什麼。”
灰隼和邱老皆點頭稱是。
“對了,”沈三變想起一事,問灰隼,“關於臨淵峰,最近可有什麼異常?”
灰衣想了想:“地網曾有回報,約半月前,有山民稱在臨淵峰附近聽到過奇異的鈴聲,似金非金,清脆悅耳,但轉瞬即逝,尋找無蹤。因臨淵峰本就多有怪談,此事並未引起廣泛注意。”
“鈴聲?”沈三變與邱老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疑惑。臨淵峰……金鈴?
這又是一個新的、令人不安的線索。
“派人,設法靠近臨淵峰查探,注意安全,若有異狀,即刻回報,不可擅動。”沈三變下令。
“是。”
短暫的碰頭結束,沈三變三人通過密道原路返回客棧房間。撤去防窺探的藥物,恢復富商和隨從的做派,仿佛從未離開過。
而客棧大堂裏,韓束依舊在慢條斯理地剝着花生,周莽已經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陽光斜照進來,在桌面上投下長長的光影。
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正在加速奔涌。四方勢力,各懷心思,在這晉陽城中,如同蛛網上的獵手與獵物,彼此試探,等待着一個打破平衡的契機。
而這個契機,或許很快就會到來。
晉陽城西,三十裏外,荒廢的“將軍廟”。
這座廟宇據說建於前朝,祭祀的是一位戰死沙場的將軍,香火曾盛極一時。但後來朝代更迭,廟宇逐漸破敗,加之地處偏僻,如今早已牆垣傾頹,蛛網塵封,成了野狐鼠雀的巢穴。
殘破的正殿裏,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斑駁的基座。幾縷慘淡的月光從破損的屋頂瓦隙間漏下,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光斑。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灰塵和潮溼腐朽的氣味。
殿角一堆雜亂幹草中,躺着一個氣息奄奄的人。
正是斷臂重傷、一路逃亡至此的何鬆岩。
他比數日前雨夜時更加淒慘。斷臂傷口因爲得不到妥善處理,已經嚴重潰爛化膿,散發着一股惡臭。身上其他傷口也多有感染,高燒不斷,神志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沉狀態,只有極少數清醒的時刻,會被劇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折磨得瑟瑟發抖。
他懷裏的油布包裹早已不見,空蕩蕩的右手偶爾會無意識地抓握,仿佛還想抓住那截給他帶來無盡災禍的“凌霄”殘刃。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失血、感染、飢餓、寒冷……每一樣都在迅速剝奪他僅存的生命力。點蒼派的追兵、那晚神秘的黑衣人、還有其他可能覬覦殘刃的勢力……都像懸在頭頂的利劍。能逃到這荒廟,已是極限。
他不甘心。苦修數十載,好不容易熬到點蒼派長老之位,卻因一時貪念,落得如此下場。劍魔遺寶……那可能存在的絕世機緣,仿佛就在眼前,卻又遙不可及。
昏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黑風坳土地廟下,那截插在青石中、暗淡卻仿佛蘊含着無窮奧秘的斷劍。看到了自己斷臂飛起時,那混合着劇痛和狂熱的瞬間。
值得嗎?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一次次噬咬着他瀕臨崩潰的神智。
殿外,傳來極其輕微的“沙沙”聲,像是夜風吹動枯葉,又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爬行。
何鬆岩昏沉的神智猛地一激靈,強撐着睜開沉重的眼皮,望向聲音來處的破敗殿門方向。
月光下,一道瘦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檻外。
又是黑衣人!
何鬆岩心髒驟縮,想動,卻連抬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他想喊,幹裂的嘴唇翕動,只發出幾聲嗬嗬的漏氣聲。
那黑影緩緩步入殿內,腳步無聲。依舊是全身裹在黑衣中,蒙面,只露出一雙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睛。與雨夜那奪走殘刃的黑衣人裝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身形似乎更瘦小一些,行動間帶着一種貓科動物般的輕盈詭秘。
黑衣人走到何鬆岩身前丈許處停下,低頭看着他。那雙幽暗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冰冷的審視,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何鬆岩眼中露出絕望和乞求之色,喉嚨裏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饒……饒命……東西……不在……我……”
黑衣人似乎聽懂了他的話,緩緩搖了搖頭。然後,抬起一只手。
那只手同樣戴着黑色手套,食指伸出,指尖對準了何鬆岩的眉心。
何鬆岩瞳孔放大,預感到死亡的降臨。他想起了雨夜那詭異恐怖的音嘯,想起了那快如鬼魅的身法。沒想到,自己最終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荒廟裏,像一條野狗。
然而,黑衣人指尖並未迸發出內力或暗器。他只是隔空,對着何鬆岩的眉心,輕輕虛點了一下。
一股極其微弱、卻冰冷刺骨的異樣氣息,如同細針,瞬間刺入何鬆岩的眉心!
何鬆岩渾身劇震!那不是物理上的疼痛,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精神層面的、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混亂!仿佛有什麼東西被強行塞進了他的腦海,又像是有無數細碎尖銳的聲音在他靈魂深處同時炸響!
“啊——!”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慘叫,雙目猛地凸出,眼球上瞬間布滿了血絲,臉上肌肉扭曲,呈現出一種極度驚恐和痛苦的表情。
這慘叫聲在空曠的破廟裏回蕩,顯得格外淒厲。
緊接着,何鬆岩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起來,像是發了羊角風,口中溢出白沫,眼珠翻白,意識徹底被那冰冷的混亂所吞沒。
黑衣人靜靜地看着他抽搐,直到何鬆岩的動靜漸漸微弱下去,最終徹底不動,只有胸膛還殘留着最後一絲極其微弱的起伏,眼神渙散,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魂魄的空殼。
黑衣人這才收回手。他似乎對造成的效果很滿意,眼中幽光微閃。
然後,他俯身,從何鬆岩破爛的衣襟內袋裏,摸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鐵質令牌,約莫拇指指甲蓋大小,邊緣有些磨損,正面刻着一個古樸的“蒼”字,背面則是一些代表身份編號的細微劃痕。
這是點蒼派長老的身份令牌,每個長老都有,材質普通,主要用以驗證身份或傳遞一些簡單的門派指令。
黑衣人將令牌在手中掂了掂,然後,從自己懷中取出另一件東西——正是那截從雨夜黑衣人(或許是同一組織的不同成員)手中輾轉得到的“凌霄”殘刃。
他用一種奇特的手法,將殘刃那參差不齊的斷口,對着令牌的邊緣,用力一按!
“嗤——”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摩擦聲。
殘刃的斷口處,似乎留下了令牌邊緣極其細微的一點金屬碎屑,而那枚點蒼派長老令牌的邊緣,也多了一道淺淺的、與殘刃斷口形狀隱約吻合的凹痕和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鏽跡。
做完這一切,黑衣人將殘刃重新收起,然後將那枚被動過手腳的令牌,輕輕塞回了何鬆岩那只完好的右手手中,讓他虛握着。
最後,黑衣人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現場,確保沒有留下任何屬於他自己的痕跡。他看了一眼如同活死人般的何鬆岩,那雙幽暗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近乎殘忍的平靜。
這不是殺戮,而是……播種。
播種下一顆混亂的、指向明確的種子。
然後,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陰影的墨汁,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將軍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破廟重歸死寂。
只有月光依舊慘淡地照在何鬆岩那張扭曲僵硬的臉上,和他右手虛握着的、那枚邊緣帶着詭異痕跡的點蒼派長老令牌上。
寒風穿過破敗的門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如同亡魂的嘆息。
而在距離將軍廟數裏外的一處高坡上,另一個黑影靜靜矗立,遙望着廟宇的方向。正是雨夜奪走殘刃、並用鐵釘襲擊韓束的那個身形較高的黑衣人。
他看到瘦小同伴的身影在夜色中幾個起落,回到自己身邊。
“辦妥了?”較高黑衣人聲音嘶啞,用的是某種音節古怪的語言。
“妥了。”瘦小黑衣人點頭,同樣用那古怪語言回應,“‘引魂針’已種下,十二個時辰內,他神魂俱亂,生機斷絕前,會不斷重復幾個關鍵詞。令牌也處理好了。”
較高黑衣人頷首:“很好。點蒼派的人,應該很快會循着線索找到那裏。‘種子’已經種下,接下來,就等它發芽,將更多人……引入我們想要的軌道。”
“江南、蜀中、北地的‘餌’也都已到位,反應符合預期。”瘦小黑衣人道,“只是江南顧九章那邊,似乎比預想的更早動用了深層力量。”
“無妨。”較高黑衣人冷笑,“他動得越早,陷得越深。當年之事,他本就是關鍵之一。愧疚和恐懼,是最好的催化劑。我們要的,就是讓他們所有人都動起來,按照我們劃定的路線,一步步走向……最終的舞台。”
他抬頭,望向東南方向,那是臨淵峰所在的方位。
“金鈴已響,殘局重開。所有欠下的債,都該還了。”
兩個黑衣人對視一眼,不再言語,身形同時展動,如同兩只巨大的夜梟,融入沉沉的夜色,向着遠方掠去,瞬息不見。
荒原之上,只有夜風呼嘯。
將軍廟中,垂死的何鬆岩,在無意識的抽搐中,嘴唇偶爾會機械地開合,發出模糊不清的音節,反復重復着:
“……令牌……殘刃……點蒼……掌門……柳……”
每一個音節,都浸透着冰冷的絕望和混亂,如同來自地獄的囈語。
而這囈語,即將成爲點燃下一場風暴的、最致命的火星。
晉陽城內外,江南蜀中北地,無數的視線與謀劃,如同無數條溪流,正朝着某個共同的、卻又迷霧重重的漩渦,加速匯聚。
暗流,即將沖破平靜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