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嶺鄉的晨霧還沒被日頭徹底驅散,林溪就已經站在了老街的路口。褲腳被露水打溼,緊緊貼在腳踝上,空氣中混雜着泥土、青草和遠處豬圈飄來的淡淡氣味。她胳膊上鮮紅的“新菜市場引導組”袖章,被晨風吹得輕輕拍打着手臂。
這是菜市場搬遷攻堅的第三周,也是她和同事們守在路口“勸攤”的第三周。老街的石板路早已坑窪不平,天不亮,各種攤販就依着幾十年來的習慣,將竹筐、扁擔、三輪車見縫插針地擺滿路面。沾着露水的青菜水靈鮮嫩,土雞蛋在竹籃裏碼得整整齊齊。李叔的豆腐攤支在那棵老榕樹下,二十多年沒挪過窩,見了林溪,總要絮叨:“老街坊都認我這口石磨豆腐,搬走了,味道就不對了嘞!”
林溪趁他低頭切豆腐的功夫,悄悄翻開隨身攜帶的速寫本,鉛筆飛快地勾勒出顫巍巍的豆腐塊,還有他沾滿豆渣的舊圍裙。可老街實在太窄,攤販一多,立刻水泄不通,趕圩日連三輪車都寸步難行,上個月還差點堵了救護車的路。鎮東頭新建的菜市場水泥地面平整,排水通暢,棚頂亮堂,可農戶們卻嘀咕:“離得遠,冇人氣呦!”(注:冇=沒有)
林溪和另外三個年輕幹部分成兩組,守在通往老街的兩個主要路口。見挑着擔子的農戶過來,她趕緊迎上去,臉上堆着笑,用剛學來的蹩腳客家話夾雜着普通話:“阿嬸,今朝的芥菜好靚!新市場頭一排嘅好位置同你留到!又亮堂又幹淨,買菜嘅阿叔阿嬸一眼就望見!”遇上犟脾氣的老人家,她就挽起袖子,二話不說幫着挑擔子,一邊走一邊算經濟賬:“阿伯,你睇新市場,落雨唔沾泥,菜擺到都鮮爽幾分,一日多賣嘅錢,夠割兩斤豬肉嘞,好過喺哩度挨擠受累哦!”(注:今朝=今天,靚=好,同=給,留到=留着,睇=看,唔=不,喺=在)
休息的空檔,她蹲在路邊,翻開速寫本,畫新市場的輪廓,筆尖劃過平整的水泥地,把遠處正忙着搬菜筐的農戶畫成一個個充滿活力的小黑點。頭一周,抱怨和嘟囔不絕於耳,可到了第二周,見新市場裏人流漸漸多起來,就開始有農戶主動往那邊去了。到了第三周,老街路口只剩下零星幾個攤位,連李叔的豆腐攤也挪了過去,見了林溪還笑:“還真系要聽你們後生仔嘅,新地方系敞亮,買豆腐嘅人都多哩!”
白天的另一項重頭戲,是土坯房改造的“一戶一檔”。她揣着數碼相機、厚厚的登記表和新買的卷尺,開始了走村入戶的“測繪”工作。王奶奶家的土坯房牆皮脫落得厲害,雨天牆角能接半盆水,是這次改造的重點戶。林溪踩着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閣樓,對着裂縫和朽壞的梁柱拍照,轉身又在速寫本上記下屋檐的弧度——這些老房子的飛檐,總帶着一種歷經風霜的溫柔。她坐在門檻上,聽王奶奶用難懂的土話絮叨:“崽在外頭打工,就盼着屋企修企理,過年轉來住得安樂啲……”(注:屋企=家,企理=牢固整齊,轉來=回來)
每一戶的資料都得細之又細。房屋結構照片要拍清承重牆和隱患點,家庭人口、收入情況要反復核對,她生怕漏掉哪個細節,影響了補貼政策的落實。
上周去最偏遠的坳背村拍照,摩托車在半路陷進泥潭。林溪把速寫本緊緊抱在懷裏,和同事深一腳淺一腳扛着設備走了好幾裏山路。劉大爺家的土坯房藏在竹林後面,木柱子腐朽得能插進手指,她邊拍邊勸:“大爺,哩只屋真系愛趕緊修哩,唔安全啊。”轉身卻對着竹林和老屋形成的夾角快速勾勒,筆尖沾了點泥灰,反倒讓畫面添了幾分真實的煙火氣。劉大爺搓着手,嘿嘿地笑:“難爲你們後生女,比俺自家人還上心。”
日子久了,和村民打交道多了,學客家話成了林溪的“硬任務”。剛來時聽村民說話如同聽天書,“食飯”(吃飯)、“冇”(沒有)、“恁知”(不知道),村幹部開會用土話,她全靠同事翻譯。後來跟着農戶下田,聽賣菜阿婆吆喝,速寫本上漸漸多了許多拼音加漢字的注腳:“豆角叫‘豆角子’,紅薯喊‘番薯’”。前幾天在新市場幫張嬸算賬,張嬸指着她速寫本上的菜攤笑:“林幹部,你畫嘅比相片還像!客家話也講得越來越正哩!”
林溪看着畫本裏日漸豐滿的紅嶺鄉——喧鬧的新市場、沉默的土坯房、蜿蜒的田埂、村民的笑臉——忽然覺得,身上沾染的泥土味、資料上散發的油墨香、還有畫本裏一道道鉛筆痕,都成了扎進這片土地的根須,將她與這片曾經陌生的土地,緊密地聯結在一起。
傍晚回鄉政府時,新菜市場的燈已經亮了起來,收攤的笑語聲順着風隱約傳來。辦公室裏,土坯房改造的資料堆成了小山,她的相機裏存着半個鄉鎮的影像,速寫本攤在桌上,最新一頁畫着燈火通明的新市場,角落寫着:“李叔豆腐攤,第三排左二,生意旺得很。”那是紅嶺鄉蓬勃跳動着的脈搏,也是她一步步踩進泥土裏,生長出的、實實在在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