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西海的融雪水,順着山澗淙淙流下時,林溪背着磨毛了邊的畫夾和一身冷冽的空氣,回到了位於宜安市的大學校園。集訓時凍裂的指尖還留着薄繭,握筆的力度卻比往日更穩,更沉。
剛推開畫室的門,放下行李,蘇曉就從背後猛地拍了她一下,聲音裏帶着藏不住的興奮:“猜猜誰來了?顧遠學長!在樓下櫻花樹底下等你半個多鍾頭了!”
顧遠。這個名字像一枚溫潤的卵石,投入林溪沉寂的心湖,漾開一圈極細微的漣漪。他是大她一屆的學長,學生會宣傳部的骨幹,寫得一手驚豔的毛筆字。林溪至今記得新生報到時,看見他站在梯子上,懸腕爲迎新晚會寫橫幅的場景。陽光落在他握着毛筆的手指上,連指尖都仿佛沾染着淡淡的墨香,沉靜而專注。
整個大學時代,他對她總是不動聲色地照顧着。知道她偏愛某個牌子的水彩顏料,會趁周末去美術用品店時,“順路”幫她帶幾支;瞥見她畫稿本快見底了,會默默放一本新的在她常坐的位置;甚至她熬夜趕稿時,桌角總會神奇地出現一杯溫熱的牛奶。林溪不是感覺不到他目光裏那份安靜的暖意,只是那時,她心裏所有的空間都被那個灼人的“小太陽”占據着,只能一次次假裝看不見,將那份好意隔絕在外。
如今,他已畢業,考入了宜安市一個清閒卻穩定的事業單位。此刻,他正站在初春的櫻花樹下,白襯衫的袖口隨意卷到小臂,手裏拎着個樸素的牛皮紙袋。陽光透過稀疏的花瓣落在他身上,柔和而幹淨。
“剛送幾個考公的同學回校備考,聽說你從西海回來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把紙袋遞過來。裏面是一摞嶄新的行測、申論真題,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貼着一張便利貼,上面是他熟悉的、力透紙背的毛筆小楷:「圖形推理類題,與你構圖邏輯相通,重點看。」
林溪捏着那張便利貼,指尖觸及溫潤的墨跡,心裏那點從西海帶回來的寒氣,似乎被驅散了不少。“畢設剛收尾,正愁沒事做呢。”她低頭用腳尖踢着地上零落的櫻花瓣,聲音有些輕,“蘇曉說考公也行,可我翻了崗位表,蘇南省的大多都是綜合管理、鄉鎮基層,跟我學的設計好像沒什麼關系……”
顧遠從隨身的帆布包裏掏出一疊打印好的資料,手指精準地指向其中一行:“你看這個,章西省規劃局,今年招人,工作地點在省會虔城市。要求有手繪基礎和城鄉規劃理念,正好對口你的專業。”他的指尖點在備注欄,“負責城鄉風貌手繪調研,需要經常去野外實地寫生,比悶在辦公室裏畫圖紙有意思。”
林溪湊近細看,“手繪調研”、“風貌規劃”這幾個字像磁石一樣吸住了她的目光。她想起在西海畫的冰湖速寫,想起畢業設計裏那些鐵軌與麥田,心裏那點對畫筆的執念,仿佛枯木逢春,悄然復蘇。“可是……在虔城,離宜安好遠,離我豫章老家也更遠了。”她小聲說,語氣有些猶豫——那座城市在地圖上看着都陌生,離她和家鄉熟悉的一切,都隔着千山萬水。
“遠才好,全新的地方,全新的風景。”顧遠把崗位表折好,塞進她手裏,語氣篤定,“你從來都不是能被困在小地方的人,你的畫裏有種想往外走的東西。我托人問過局裏的前輩,他們說新人進去會有系統的培訓,不用擔心跟不上。”
那天下午,林溪跟着顧遠去了圖書館。他的幾個同學正圍坐在一起刷題,見他們進來,笑着起哄:“顧大才子,這是來給師妹開小灶了?”顧遠笑着擺手,自然地拉林溪在身邊坐下,又從包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摞筆記:“這是規劃相關的理論摘要,我按你的知識背景重新梳理過,還畫了導圖,應該好看懂。”
筆記上的字跡依舊是工整的毛筆小楷,連枯燥的城鄉規劃原理都被他圖解成了清晰的思維導圖,旁邊還俏皮地畫了個小小的畫筆圖標。林溪翻着筆記,突然想起有人總說她“除了畫畫啥也不會”,而顧遠卻記得她的專業,並願意耐心地,幫她將陌生的領域與熱愛的畫筆連接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林溪加入了圖書館備考的大軍。每天早早去占座,和顧遠的同學一起刷題、討論。累了就趴在桌上畫幾筆速寫——畫埋頭苦讀的同學、窗外翩然飄落的櫻花、還有偶爾過來安靜看會兒書、順便給她帶杯熱咖啡的顧遠。他總是坐在她旁邊,偶爾從書頁間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便微微一笑,眼裏的暖意比春日的陽光還柔和。
顧遠幫她篩選復習重點,把行測裏的圖形推理題拆解成“構圖邏輯”,說“跟你畫素描時找結構一個道理”;寫申論時,他教她“把政策理論當成你畫裏的故事背景,把對策建議當成你勾畫的線條”。林溪漸漸發現,原來離開熟悉的畫架和顏料,探索一條全新的、充滿未知的路,也能讓她感到一種腳踏實地的充實。
四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林溪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晚霞走神,顧遠坐在旁邊安靜地練字,墨香混着櫻花的甜香,靜靜流淌。她忽然想起大一時,也是這樣的傍晚,她在宣傳部幫他扶着橫幅,看他寫“青春逐夢”四個大字,他的袖口不小心沾了墨點,她偷偷笑了好久,而他假裝沒看見,只把剛寫好的“初心”二字遞給她當書籤。
“在想什麼?”顧遠放下筆,把一張剛寫好的宣紙推到她面前。上面依舊是“初心”二字,筆鋒卻比當年更爲沉穩內斂。林溪摸着紙上未幹的墨跡,輕聲說:“謝謝學長。”顧遠笑了,眼神清澈:“謝什麼?等你考上了,帶我去虔城看你筆下的新風景就行。”
那天晚上,林溪整理完錯題本時,窗外的櫻花已落盡了。她翻開隨身攜帶的畫稿本,最後一頁還留着西海雪景的速寫,角落裏那朵半掩的洋紫荊,被她用橡皮輕輕擦淡了些。筆尖落下,她在旁邊畫了一棵小小的櫻花樹,樹下有個拎着畫筆的女孩背影,正朝着遠方一片朦朧的山水的走去——那山水標記着“虔城”二字。
她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未來的路究竟會怎樣。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不再是那個只能困在回憶裏、等着別人施舍一點愛意的小女孩了。
窗外的風帶着暖意,顧遠遞來的咖啡還溫熱,紙上的“初心”墨香未幹。一切,都在朝着一個嶄新的方向,悄然生長。
只是,深夜的夢魘並未完全離去。夢裏依舊會有洋紫荊紛飛的路口,和那句冰冷的質問。她還是會驚醒,在黑暗裏撫摸心口那道隱痛的疤痕。她知道,那段占據了大半個青春的喜歡,那些被反復拋棄的委屈,不會輕易消失。
但醒後,她會擰亮台燈,翻開筆記,或者在本子上畫下新的速寫。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一種溫柔的撫慰,讓她慢慢平靜下來。
她在答題卡上落下筆尖,又穩又輕。窗外,天色漸暗,星光即將登場。原來成長,不是遺忘,而是帶着所有的回憶,繼續往前走。那些舊的影子或許還會在夢裏徘徊,但新的故事,已經在她不曾留意的時候,悄悄地、堅定地,翻開了第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