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克墨恩在一片混沌的痛楚中蘇醒,仿佛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了他的胸口。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被遺棄的獵人小屋裏,屋頂的茅草稀疏,幾縷蒼白的月光從縫隙中滲入,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柴火在壁爐中噼啪作響,躍動的火光在粗糙的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宛如一個個舞動的幽靈。他試圖移動身體,卻發現自己全身多處纏着亞麻布帶,左臂被木板固定,每一次呼吸都帶來肋間撕裂般的刺痛。
"不要亂動。"埃忒爾的聲音從角落的陰影中傳來,平靜得令人不安。她坐在那裏,仿佛與黑暗融爲一體,只有肩頭包扎的傷口在火光下若隱若現。"你從露台墜落時摔斷了兩根肋骨,左臂也骨折了。我用了最後一點藥草爲你止血,但傷口太深,可能會化膿。"
阿爾克墨恩艱難地撐起身體,目光急切地掃視着這個狹小的空間:"俄諾馬斯和利卡斯呢?他們逃出來了嗎?"
"失散了。"埃忒爾的聲音依然平靜,但阿爾克墨恩敏銳地捕捉到她聲音深處的一絲顫抖,"在王宮崩塌的混亂中,我們被沖散了。現在王都到處都是卡德摩斯的爪牙,他們在挨家挨戶地搜捕我們。我聽到士兵說,抓住我們的人將獲得重賞,提供線索的人也能得到糧食。"
小屋外,風聲嗚咽,仿佛整個森林都在爲這個瀕死的王國哀悼。遠處不時傳來士兵的呼喝聲和犬吠聲,這些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死神逐漸逼近的腳步。阿爾克墨恩摸索着懷中,發現祭壇碎片的圓盤還在,但那些裂痕如同蛛網般密布,光芒已經完全消失,觸手一片冰冷,仿佛握着一塊普通的石頭。
"碎片死了。"他喃喃道,眼中滿是絕望,"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我們失敗了,埃忒爾,徹底失敗了。"
"希望從來就不在那些碎片裏。"埃忒爾站起身,走到窗邊,小心地撥開遮擋的麻布,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希望在我們心中。但現在,連這份希望也所剩無幾了。你看看外面的世界,阿爾克墨恩,看看卡德摩斯都做了些什麼。"
她轉過身,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在她臉上投下冷峻的線條,使她看起來既陌生又熟悉:"阿爾克墨恩,我們必須做出選擇。卡德摩斯的力量每天都在增長,黑霧已經覆蓋了半個王國。再這樣下去,所有人都難逃一死。我們不能再逃避了,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阿爾克墨恩凝視着妹妹,突然發現她的眼神變得陌生而決絕。那不再是他在沼澤中重逢時那個充滿仇恨的少女,也不是在月桂林中那個願意寬恕的姐妹,更不是在冰風部落中那個睿智的夥伴。此刻的埃忒爾,眼中只剩下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戰士才有的冰冷決絕,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在漫長的折磨中燃燒殆盡。
"你有什麼計劃?"他警惕地問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埃忒爾從懷中取出一卷羊皮紙,在阿爾克墨恩面前緩緩展開。那是一張精細繪制的王都地圖,上面用紅筆標注了數個地點,每一個標記都像是一滴凝固的鮮血。"卡德摩斯的力量來源於三個祭壇——王宮地下的血祭壇、厄琉息斯山脈的心髒祭壇,還有...我們家族墓園裏的魂祭壇。"
她的手指點在魂祭壇的位置,那裏用特別醒目的紅色標記着一個古老的符號:"根據希爾黛恩留下的記載,魂祭壇是三個祭壇中最古老的一個。在那裏,血脈的力量最爲強大。如果我們能在那裏舉行儀式,或許能夠切斷卡德摩斯與詛咒的聯系。"
阿爾克墨恩的瞳孔猛然收縮,他太了解這個符號的含義了:"什麼儀式?"
埃忒爾避開他的目光,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古老的真相儀式。需要血脈至親的鮮血作爲媒介,喚醒祭壇的真正力量。這是希爾黛恩在最後時刻告訴我的秘密,是她研究了三百年的成果。"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柴火的噼啪聲填補着空虛。阿爾克墨恩突然明白了埃忒爾的意圖,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
"你要我再次傷害你?"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在經歷了這麼多之後,在知道了所有真相之後,你還要我重復那個罪孽?埃忒爾,你瘋了嗎?"
"這不是傷害,而是救贖!"埃忒爾猛地抬頭,眼中燃燒着狂熱的火焰,"卡德摩斯說得對,人類永遠學不會與土地共存。但只要犧牲一個血脈,就能拯救千萬人,這個選擇難道不值得嗎?看看外面的世界,阿爾克墨恩,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
阿爾克墨恩難以置信地搖頭:"你被卡德摩斯蠱惑了,埃忒爾!他就是要我們自相殘殺,就是要我們完成這個詛咒!這就是他想要的結局!"
"或者這就是命運的真諦!"埃忒爾的聲音突然拔高,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也許從一開始,我們家族就注定要爲此犧牲!也許這就是我們存在的意義!我們試過了所有方法,阿爾克墨恩,所有!但有什麼用?黑霧還在擴散,詛咒還在蔓延!"
激烈的爭吵聲引來了外面的注意。犬吠聲突然逼近,火把的光芒在窗外晃動,將整個小屋照得忽明忽暗。
"他們在裏面!我聽到聲音了!"有人大喊,"抓住他們!攝政王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木門被猛地撞開,一隊士兵沖了進來,盔甲在火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光芒。阿爾克墨恩忍痛抓起手邊的木棍,埃忒爾的匕首已經出鞘,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銀色的弧線。在狹窄的小屋裏,戰鬥瞬間爆發,刀劍相交的聲音刺耳欲聾。
阿爾克墨恩雖然受傷,但戰鬥本能仍在。他的每一次揮擊都精準地命中敵人的要害,木棍在他手中仿佛擁有了生命。埃忒爾則如同月下的舞者,匕首劃出銀色的軌跡,每一擊都帶着致命的優雅。鮮血飛濺在牆壁上,與跳動的火光交織成一幅殘酷的畫卷。
但士兵源源不斷地涌來,他們被迫退向小屋深處。箭矢從門外射入,釘在他們身邊的木牆上,尾羽還在微微顫動。
"從後窗走!"埃忒爾喊道,同時擲出匕首,精準地命中一個士兵的喉嚨。鮮血噴涌而出,在火光下呈現出暗紅的色澤。
他們撞開後窗,滾入屋後的樹叢。箭矢從耳邊呼嘯而過,釘在身後的樹幹上。阿爾克墨恩感到腿上一痛,一支箭已經射穿了他的大腿。劇痛幾乎讓他暈厥,但他咬緊牙關,繼續向前奔跑。
"快走!"埃忒爾扶起他,兩人跌跌撞撞地潛入黑暗的森林。樹枝抽打着他們的臉龐,荊棘撕扯着他們的衣物,但求生的本能驅使着他們不斷前進。
追兵的聲音在身後緊追不舍,火把的光芒在樹林間晃動,如同狩獵的野獸的眼睛。阿爾克墨恩的傷勢嚴重影響了他們的速度,鮮血從腿上的傷口不斷涌出,在雪地上留下醒目的痕跡。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視線開始模糊。
"這樣我們兩個都逃不掉。"阿爾克墨恩喘息着說,每說一個字都感到肺部灼痛,"你走吧,我來引開他們。至少...至少你要活下去。"
"閉嘴!"埃忒爾厲聲喝道,將他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繼續拖着他前進,"我不會再丟下你,永遠不會。要死就一起死,要活就一起活。"
他們在密林中艱難穿行,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終於,在一條結冰的小溪旁,埃忒爾找到了一處隱蔽的山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蓋,幾乎與周圍的自然環境融爲一體。她將阿爾克墨恩安置在洞內深處,然後用樹枝和藤蔓仔細掩蓋了洞口。
在黑暗中,兩人相對無言,只有急促的呼吸聲在洞中回蕩。阿爾克墨恩借着從縫隙透入的月光,看着埃忒爾爲他處理傷口。她的動作依然熟練,但眼神卻異常冰冷,仿佛在對待一件物品,而非活生生的人。
"你爲什麼改變主意?"他終於問道,聲音在洞穴中產生輕微的回響,"在王宮時,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走。爲什麼要冒着生命危險救我?"
埃忒爾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包扎:"因爲我意識到,如果你死了,儀式就無法完成。我們需要兩個人的血,而不僅僅是我的。魂祭壇需要至親的血脈,缺一不可。"
阿爾克墨恩的心沉了下去。原來她救他,只是爲了那個瘋狂的儀式。所有的溫情,所有的犧牲,都只是通往那個血腥結局的步驟。
"聽着,埃忒爾。"他抓住她的手腕,強迫她看着自己,"我們不能這樣做。這正中卡德摩斯的下懷。他就是要我們自相殘殺,就是要我們完成這個詛咒。一定有其他辦法...一定還有我們沒想到的辦法..."
"沒有其他辦法了!"埃忒爾猛地甩開他的手,聲音中帶着絕望的哭腔,"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已經試過了所有方法!理解、寬恕、犧牲...什麼都沒有用!現在只剩下這最後一條路!這是希爾黛恩用生命換來的!”
她的眼中涌出淚水,在月光下閃爍着銀光:"我累了,阿爾克墨恩。我厭倦了逃亡,厭倦了戰鬥,厭倦了看着無辜的人因我們而死。如果我的血能夠結束這一切,我寧願付出這個代價。這不僅僅是犧牲,也是解脫。"
阿爾克墨恩凝視着妹妹,突然意識到她的精神狀態已經到達了崩潰的邊緣。長期的逃亡、不斷的背叛、無盡的絕望...所有這些已經摧毀了她最後的理性。她的眼中不再有希望的光芒,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
"即使這個儀式會殺死你?"他輕聲問道,聲音中充滿了痛苦。
"如果這能拯救王國,我寧願死去。"埃忒爾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平靜,"而且,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嗎?從你把我推下懸崖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只是需要完成那個未盡的儀式而已。"
這句話像一把匕首,刺穿了阿爾克墨恩的心髒。他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言以對。是啊,他有什麼資格反對?他本就是那個先舉起屠刀的人。所有的辯解,所有的懺悔,在這一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洞外,搜捕的聲音漸漸遠去,但兩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短暫的寧靜。月光從縫隙中灑落,在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銀色的界線,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隔開了生與死,隔開了希望與絕望。
"如果我們真的這麼做,"阿爾克墨恩最終開口,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你會恨我嗎?在最後的時刻,你會原諒我嗎?"
埃忒爾露出一個淒涼的微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復雜的情感:"恨你?不,哥哥。我會感激你。感激你終於有勇氣完成我們必須做的事。這不是謀殺,而是獻祭,是爲了更高目標的犧牲。"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他臉上的傷痕,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記得我們小時候在王宮花園裏玩嗎?你總是保護我,不讓任何人欺負我。現在,我需要你最後一次保護我——保護我免於繼續活在這個地獄裏。幫助我獲得解脫,阿爾克墨恩,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阿爾克墨恩閉上眼睛,淚水終於滑落。在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命運的鎖鏈咔嗒作響,將他們牢牢鎖在既定的軌道上。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努力,最終都指向這個注定的結局。
"好。"他最終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卻重如千鈞,"我們去魂祭壇。"
埃忒爾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解脫,仿佛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她靠坐在洞壁上,望着縫隙中的月光,輕聲說道:"明天月圓之時,一切都會結束。當月亮升到最高點,我們將在魂祭壇相見。這是命運的約定,阿爾克墨恩,不要再逃避了。"
阿爾克墨恩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坐着,感受着心中的某個部分正在慢慢死去。希望、夢想、對救贖的渴望...所有這些都在黑暗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決絕。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追尋救贖的國王,而是命運的執行者,是詛咒的完成者。
恨火已經燃盡了最後的人性,只餘下灰燼中的虛無。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命運的歧路已經選定,再無回頭的可能。明天,當圓月升起,鮮血將染紅祭壇,而王國的命運,也將迎來最終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