蝗災過境後的江陵彌漫着一股奇異的氣息——既有新翻泥土的腥甜,也有焚燒蝗屍的焦糊,還有幾分若有若無的藥草香。徐光啓踩着田埂巡查補種的晚稻,褲腳沾着褐色的泥漿,手裏的竹杖時不時撥開稻葉,查看新抽的分蘖。
"先生,這'救急稻'真能趕在霜降前成熟?"王承祖蹲在田邊,看着剛沒過腳踝的秧苗,眼裏滿是擔憂。這是徐光啓從蘇州帶來的早熟稻種,據說五十天就能灌漿,是災年的"救命種"。
"能。"徐光啓肯定地說,用竹杖在泥裏戳了個洞,"只要管好水、除好草,畝產雖比不上'珍珠稻',但夠百姓糊口了。"他指着遠處的水車,"讓弟兄們輪流抽水,這稻子喜溼,可不能再旱着。"
軍戶們應着聲,腳踩水車的咯吱聲和着蟬鳴,在田野裏回蕩。徐光啓望着補種的稻田,心裏卻沉甸甸的——蝗災雖過,隱患未消:糧倉的存糧只夠支撐到秋收,市面上的藥草價格漲了三倍,還有人偷偷往井裏扔死蝗,怕是要鬧疫病。
正想着,錢六帶着個藥鋪掌櫃匆匆趕來。掌櫃背着個藤編藥箱,臉色發白:"徐先生!不好了!西鄉出現了'嘔瀉病',一天就倒了五戶人家,怕是...怕是蝗災引來的瘟疫啊!"
徐光啓心裏一沉。災後疫病是常事,蝗蟲攜帶的病菌混在水源裏,極易引發霍亂。他當即對錢六道:"快!讓人把所有水井都圍起來,派專人看管,只許喝燒開的水!再去燒些石灰,撒在村頭巷尾消毒!"
"藥...藥不夠了。"掌櫃苦着臉,"黃連、蒼術這些止瀉的藥材,都被張大戶買走了,說要'囤積備用',一兩藥材要價半兩銀子!"
又是張文昌。徐光啓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劣紳趁蝗災哄抬藥價,如今又想借着疫病發橫財,簡直喪心病狂。"趙勇,跟我去張府。"他轉身就走,竹杖在泥地上戳出一串深痕。
張府的藥庫在後門的院子裏,老遠就聞見濃鬱的藥味。幾個家丁正往馬車上搬藥箱,箱角露出的標籤寫着"苦參""黃柏"——都是治瀉痢的良藥。張文昌站在門廊下,手裏撥着算盤,聽見動靜抬頭,見是徐光啓,臉上堆起虛僞的笑:"徐先生大駕光臨,是來買藥材的?我這藥可是從武昌府進的,價格公道..."
"公道?"徐光啓指着藥箱,"朝廷規定,災年藥材不得漲價超過三成,你這翻了十倍,叫公道?"他亮出"巡視湖廣"的令牌,"打開庫門,我要清點藥材。"
張文昌的笑僵在臉上:"徐光啓,你別太過分!這些藥是我花錢收的,願賣多少是我的事!"
"疫病若傳開,江陵人人遭殃,你以爲你能獨善其身?"徐光啓的聲音冷了下來,"要麼按平價賣給布政司,要麼我現在就報巡撫大人,說你'囤積救命藥、意圖釀疫'——這罪名,夠你流放三千裏。"
張文昌的臉瞬間煞白。他不怕百姓鬧,卻怕"釀疫"的罪名——那可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家丁們也慌了神,手裏的藥箱"啪嗒"掉在地上,撒出的蒼術滾得滿地都是。
"算你狠!"張文昌咬着牙揮手,"開門!讓他查!"
藥庫的門一打開,濃重的藥味差點嗆得人喘不過氣。貨架上堆滿了麻袋,標籤上的藥材足以供應全縣三月之用,不少藥材的角落裏還沾着蝗屍的碎屑——顯然是從災區收來的低價藥。
"按市價的兩倍結算。"徐光啓對跟來的藥鋪掌櫃說,"多出的錢記在布政司賬上,先給百姓抓藥。"他轉向張文昌,"這些藥材若有半點摻假,我饒不了你。"
處理完藥材,徐光啓又馬不停蹄地趕往西鄉。疫病最嚴重的王家村已經被軍戶圍住,村口的石灰線外,幾個郎中正忙着熬藥,大鍋裏的藥湯咕嘟作響,冒出的熱氣裏飄着黃連的苦味。
"先生!"王二柱舉着個陶罐跑過來,罐裏是剛熬好的藥,"俺娘喝了兩副,不吐了!這藥真管用!"
徐光啓接過陶罐聞了聞,藥味純正,分量也足。他點點頭:"讓郎中把藥方抄給各村,就說'沸水煎藥、全家共飲',就算沒發病的也得喝,能預防。"
正說着,李贄帶着醫官來了。老參議披着件粗布褂子,手裏拿着本《瘟疫論》,邊走邊咳嗽:"光啓,武昌府派來的醫官說,這病是'溼熱疫',除了喝藥,還得把死蝗深埋,不能亂扔。"
"已經讓人挖了三丈深的坑,燒透了再埋。"徐光啓指着遠處的煙柱,"軍戶們輪班巡邏,誰要是敢亂倒垃圾,直接罰去埋蝗屍。"
李贄欣慰地點點頭,卻又嘆了口氣:"糧價又漲了。剛才去糧倉查看,原本平價糶糧的鋪子,現在都關了門,說是'無糧可賣'。"
徐光啓心裏清楚,這又是張文昌那幫人的伎倆。蝗災讓糧食減產,他們就趁機囤積居奇,想把災年的損失加倍賺回來。"錢六,"他喊道,"去查清楚哪些糧鋪在囤糧,把店主的名字報給我。"
三日後,查糧的結果擺在案上:全縣十七家糧鋪,有十二家的店主是張文昌的親信,庫房裏藏的糧食足夠賣到秋收,卻對外宣稱"僅存口糧"。更可氣的是,他們還偷偷把糧食運到荊門,以高價賣給鹽商。
"這群蛀蟲!"王承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硯台都跳了起來,"俺現在就去把糧鋪砸了,把糧食搶回來分給百姓!"
"不能搶。"徐光啓按住他,指尖在糧鋪名單上劃過,"搶了糧,他們就會污蔑咱們'劫富濟貧',給巡撫大人留下話柄。要拿,就得拿得堂堂正正。"
他讓人貼出告示:"凡囤積糧食者,三日內按平價賣給布政司,逾期將以'妨礙賑災'論處,糧食充公。"告示末尾蓋着鮮紅的布政司大印,旁邊還附着軍戶和鄉民代表的籤名,足有上百個紅指印。
張文昌的親信們起初不以爲然,覺得徐光啓不敢真動手。可到了第三日清晨,他們打開糧鋪門,發現門口站滿了拿着扁擔的鄉民,軍戶們則守在庫房外,手裏的刀槍在陽光下閃着光。
"王掌櫃,你這庫房裏有多少糧啊?"王二柱笑眯眯地問,手裏的扁擔在掌心敲得"啪啪"響。那王掌櫃是張文昌的表舅,前日還放話說"餓死也不賣給窮鬼",此刻臉都白了,忙讓人開庫糶糧。
不到半日,十二家糧鋪的糧食就全被收上來,足足有兩千石。徐光啓讓人在縣城和各鄉設了"平糶點",按災後的平價賣給百姓,還特意給軍戶、孤兒寡母和染病的人家多加了兩升。
糶糧的隊伍排到了街尾,鄉民們捧着糧袋,臉上終於有了笑意。一個瞎眼老婦摸索着給徐光啓作揖,手裏還攥着那個破布娃娃:"先生是活菩薩啊...俺孫女有粥喝了..."
徐光啓扶住老婦,心裏卻沒多少輕鬆。他知道,只要張文昌這樣的人還在,只要官場的貪腐還在,百姓就永遠要爲一口飯掙扎。就像這災後的稻田,就算補種了新苗,也難免會遇到蟲害、旱澇,得時時刻刻盯着、護着。
傍晚時分,他去看望李贄。老參議正在燈下整理賑災文書,案上擺着碗沒喝完的藥湯,散發着苦澀的味道。"光啓,你看這個。"李贄遞過份卷宗,"巡撫大人批了,讓咱們把張文昌押往武昌府審理,說'此等劣紳,不可留於地方'。"
徐光啓接過卷宗,巡撫的朱批力透紙背:"貪墨賑災糧、囤積救命藥,此等行徑,比蝗蟲更毒,當嚴懲以儆效尤。"他心裏一暖,看來公道雖遲,終究不會缺席。
"武昌府的文書說,"李贄繼續道,"首輔也知道了江陵的事,誇你'臨危不亂,能得民心'。"他笑了笑,"老夫就說,你這'守土'的匕首,沒白磨。"
徐光啓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刀鞘上的"守土"二字被摩挲得發亮。窗外的月光照在院裏的石榴樹上,新結的果子泛着青澀的光,像極了那些剛補種的稻苗,雖弱小卻憋着股生長的勁。
他知道,災後的江陵還有無數瑣事要處理:補種的稻子要追肥,疫病的餘波要清除,糧倉的漏洞要修補...但只要看到田埂上忙碌的身影,聽到打谷場上傳來的笑聲,他就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就像這經歷過蝗災的土地,只要有人肯用心耕耘,總能在傷痕之上,種出沉甸甸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