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七年四月廿一,江陵的日頭已帶着灼人的熱氣。徐光啓站在漢江堤壩上,望着幹裂的河床,眉頭擰成了疙瘩。自三月以來,滴雨未下,原本該灌滿春水的灌溉渠,如今只剩淺淺一汪泥水,沿岸的稻田裂開了指寬的口子,剛冒頭的稻苗蔫頭耷腦,像被抽走了精氣神。
"先生,再不下雨,這一季的稻子怕是要完了。"王承祖蹲在渠邊,用手挖了把土,粉末狀的幹土從指縫間簌簌往下掉,"軍屯的'矮腳黃'雖然耐旱,可這半個月沒水,也快撐不住了。"
徐光啓順着渠水望去,遠處的閘門緊閉着,幾個兵丁守在閘口,腰間的刀在陽光下閃着冷光。他心裏一沉——那是張家的私閘,去年張文明倒台後,張文昌仗着縣裏有人,硬是把公渠的閘門據爲己有,說是"補償張家被抄沒的產業"。
"去看看。"徐光啓帶着趙勇往閘口走,剛靠近就被兵丁攔住。
"站住!張府的地界,不許靠近!"領頭的兵丁橫刀擋住去路,臉上帶着倨傲——他是張文昌的家奴,仗着主子的勢,連衛所的軍戶都不放在眼裏。
"睜開眼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徐光啓亮出令牌,"這是官修水渠,什麼時候成了張府的私產?"
兵丁瞥見令牌上的"巡視湖廣"字樣,氣焰矮了半截,卻仍強撐着:"是...是縣太爺批的文書,讓我家老爺代管閘口,說是...說是爲了'合理分配水源'。"
"合理分配?"徐光啓冷笑,"把水全引到你家老爺的稻田裏,讓百姓的莊稼枯死,這就是你們的'合理'?"他繞過兵丁,走到閘前——閘門只開了道縫,僅夠張家莊園的稻田引水,下遊的千畝民田卻滴水未沾。
正在這時,幾十個鄉民扛着鋤頭趕來,爲首的正是王家村的王二柱。"徐先生!您可得爲俺們做主啊!"王二柱撲通跪在地上,身後的鄉民們也跟着跪下,"張文昌把水全占了,俺們的稻苗都快幹死了,再不放水,就只能去搶了!"
"都起來。"徐光啓扶起王二柱,"搶解決不了問題。今天這水,必須放。"他對趙勇道,"把閘門打開。"
兵丁們還想阻攔,被軍戶們按住。趙勇掄起斧頭,砸向閘上的鐵鎖,"哐當"一聲,鏽跡斑斑的鐵鎖落地,閘門緩緩升起,渾濁的渠水"譁譁"往下遊涌去,像條歡騰的黃龍。
鄉民們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紛紛奔向自家的田埂,用鋤頭挖開田壟,讓渠水順着溝壑流淌。幹裂的土地遇水,發出"滋滋"的聲響,蔫了的稻苗仿佛瞬間挺直了腰杆。
徐光啓站在閘邊,看着水流過處泛起的綠意,心裏卻沒多少輕鬆。他知道張文昌不會善罷甘休,這道閘門,不過是新的導火索。
果然,傍晚時分,張文昌帶着周顯謨和十幾個家丁闖進布政司,指着徐光啓的鼻子罵道:"好你個徐光啓!竟敢強開我家閘口,我要去武昌府告你!"
周顯謨在一旁幫腔:"徐先生,你擅自開啓閘口,毀壞私人財產,於法不合啊。張老爺有縣府的代管文書,你這樣做,讓下官很難辦。"
"代管文書?"徐光啓從卷宗裏抽出份地圖,拍在張文昌面前,"這是萬歷元年的水利圖,明確標注此閘爲'官閘',供全縣灌溉之用。你所謂的'代管',不過是周知縣徇私枉法的產物。"他轉向周顯謨,"周知縣,不如咱們現在就去勘驗——看看張府的稻田占了多少官渠水源,再算算百姓的損失,一並報給巡撫大人?"
周顯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張文昌卻梗着脖子:"就算是官閘,水源也該優先供應'有功之臣'!我兄長爲朝廷效力時,你們這些人還不知道在哪呢!"
"你兄長貪贓枉法被流放,你卻靠着他的餘孽侵占民利,這就是你說的'有功'?"李贄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手裏拄着拐杖,聲音雖輕卻字字如刀,"老夫在姚安府時,也遇過搶水的鄉紳,最後怎麼着?被百姓捆起來扔進渠裏,讓他好好'嚐嚐'搶水的滋味。"
張文昌嚇得後退一步,家丁們也縮着脖子不敢動。他們都知道李贄的脾氣,看似溫和,真動了怒,連巡撫都敢頂撞。
"張老爺要是覺得委屈,盡可以去告。"徐光啓盯着他,"但在巡撫大人批復之前,這閘口得由軍戶看管,水源按田畝分配,誰也別想多占。"
張文昌氣得渾身發抖,卻找不出反駁的話,只能撂下句"走着瞧",帶着家丁悻悻離去。周顯謨想跟出去,被李贄叫住:"周知縣,明日把全縣的水利文書都送到布政司,老夫要親自核查——若是再查出私占官渠的事,你這個知縣,也別當了。"
周顯謨喏喏連聲,幾乎是逃着離開的。
夜裏,徐光啓在燈下翻看水利文書,發現江陵的大小水渠竟有三成被鄉紳私占,有的甚至直接把渠水引到自家的池塘裏,養魚種藕,全然不顧下遊的莊稼死活。
"這哪是爭水,是爭命啊。"李贄端着杯熱茶走進來,"老夫年輕時在河南治水,見過爲了半渠水打死人的,最後官府判'各打五十大板',結果呢?水還是被有權有勢的占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徐光啓在地圖上圈出被私占的水渠,"得重新制定水規,按田畝、人口分水源,再派軍戶和鄉民共同看管閘口,誰也別想搞特殊。"
"談何容易。"李贄嘆了口氣,"這些鄉紳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動了他們的水,比動他們的銀子還難受。"
徐光啓卻已拿定主意。他連夜寫了《江陵水利疏》,詳細列出私占水渠的弊端,提出"分田定水、軍民共管"的方案,末尾寫道:"水者,民生之本也。若任由豪強壟斷,輕則飢饉,重則民變,伏望朝廷明察。"
第二天一早,他讓人把疏文送報武昌府,同時帶着軍戶和鄉民代表,逐個勘驗被私占的水渠。遇到不肯讓水的鄉紳,就拿出文書和地圖,當衆說理;遇到敢動粗的,就讓軍戶出面制止。整整十日,竟真的把全縣的水渠重新疏通,按新規分配水源。
通水那天,徐光啓在漢江閘口立了塊石碑,上面刻着"官渠民享,違者重罰"八個大字,落款是"萬歷七年,徐光啓立"。鄉民們敲鑼打鼓,還在碑前擺了供品,說要讓這塊碑"鎮住那些搶水的惡狼"。
徐光啓站在碑前,看着渠水悠悠流淌,心裏卻清楚,這塊石碑鎮得住一時,鎮不住長久。只要鄉紳的勢力還在,只要官場的貪腐未除,水渠裏的紛爭就永遠不會停。
但他不後悔。就像這渠水,哪怕要繞過千道彎,撞碎萬重阻礙,也總要奔向該去的地方——奔向那些嗷嗷待哺的稻田,奔向那些盼着收成的百姓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