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洞村的清晨,比上長塘村更早地蘇醒過來。柴油三輪車的突突聲、漁民們扛着漁獲走過的沉重腳步聲、店鋪卸下門板的吱呀聲,交織成一曲屬於海邊小鎮的忙碌序曲。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魚腥味、鹹菜味和剛出爐油炸鬼(油條)的香氣。
振蘭海產收購站的門板已經卸下大半。洪福海依舊坐在櫃台後,就着晨光撥拉着那副油光鋥亮的舊算盤,發出清脆的“噼啪”聲。洪振蘭則蹲在門口,動作麻利地將幾個大泡沫箱裏的碎冰重新鋪平、壓實,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白襯衫的袖口挽到了手肘。
趙振蓬拎着他那只依舊顯得寒酸的紅色塑料桶,踏着青石板鋪就的、沾着水漬的街面走來。他的步伐沉穩,洗髓後挺拔的身姿在晨光中拉出長長的影子,與周圍那些被生活壓彎了腰的漁民身影截然不同。不少剛卸完貨或準備出海的漁民都注意到了他,眼神裏帶着審視、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畢竟,趙家落榜生大清早拎着個空桶似的家夥來收購站,能有什麼好貨?
“振蓬哥,這麼早?”洪振蘭抬起頭,看到趙振蓬,明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冰屑,目光習慣性地落在他那只塑料桶上。桶裏似乎只有寥寥幾樣東西,被幾只小海螺壓着,看不真切。
“嗯,運氣還行,撿了點東西。”趙振蓬的聲音很平靜,將桶放在洪振蘭腳邊的空地上。他的動作很穩,沒有一絲尋常漁民賣貨時的急切或忐忑。
洪振蘭彎下腰,拿起塑料盆和小網兜。她先習慣性地撥開面上那幾只可憐兮兮的小海螺和小螃蟹,準備報個象征性的“雜魚海螺”價。但當她的指尖觸碰到桶底那幾樣被刻意掩蓋、用溼海草半蓋着的“硬貨”時,動作猛地一頓!
她的眼睛瞬間睜大了!
網兜小心翼翼地探入桶底,輕輕一撈。
譁啦!
三條金燦燦、體態飽滿修長、鱗片在晨光下閃爍着迷人光澤的大黃魚,被撈了出來!每條都超過一斤半,魚鰓鮮紅,魚眼清澈,活力十足!緊接着,網兜再次探入,撈出了幾只甲殼如同紅寶石般璀璨、揮舞着藍色巨螯的錦繡龍蝦!個頭碩大,最小的也有三斤出頭!最後,還有幾條背部呈現暗紅褐色、布滿深色斑塊、體型健碩的東星斑!
桶底,還散落着幾個碗口大、吸附着礁石碎屑的鮑魚,以及一堆肥碩的紫色馬糞海膽!
靜!
收購站門口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剛才還隱約可聞的議論聲、算盤聲、卸貨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目光,無論是路過的漁民、隔壁店鋪探頭張望的老板,還是櫃台後撥算盤的洪福海,全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樣,死死地釘在了洪振蘭網兜裏那些閃爍着誘人光澤的海珍上!
大黃魚!還是三條這麼大的!
錦繡龍蝦!這麼多只!
東星斑!鮑魚!海膽!
這...這真的是趕海能撿到的?!這簡直是去龍王爺的寶庫裏打劫了吧?!
“嘶——”不知是誰倒吸了一口涼氣,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
“我的老天爺...”
“這是...趙家小子撿的?!”
“鬼見愁那邊...大清早...他不要命了?”
難以置信的驚呼和低語如同潮水般響起,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極致的震驚和不可思議。看向趙振蓬的目光,瞬間從之前的輕視變成了敬畏、探究,甚至帶着一絲隱隱的恐懼——敢一個人大清早去“鬼見愁”深處,還能毫發無損地帶回這些頂級海珍,這小子...邪性!
洪振蘭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動!她家開收購站這麼多年,經手過的好貨不少,但像今天這樣,頂級海珍像不要錢的大白菜一樣堆在一個趕海桶裏出現,絕對是破天荒頭一遭!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震撼,小心翼翼地拿起秤杆。
“振蓬哥...”她的聲音因爲激動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眼神復雜地看向趙振蓬。眼前的少年,渾身溼氣未幹,褲腳還沾着泥點,但那雙眼睛卻平靜深邃得像暴風雨後的海,沒有絲毫波瀾。這氣度,這“運氣”...太不尋常了!
她定了定神,恢復了生意人的幹練,但語氣比平時更加慎重,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
“大黃魚,三條,品相頂級,鮮活!每條一斤半左右,野生大黃魚現在市裏酒樓收的緊,按最高價...算您80塊一斤!”
“錦繡龍蝦,四只,三斤二兩到三斤半不等,頂級貨!按65塊一斤!”
“東星斑,兩條,三斤出頭一條,按45塊一斤!”
“鮑魚,五個,大個頭的,算您120塊一斤!”
“海膽,馬糞海膽,個頭飽滿,算您15塊一斤!”
“還有這些...”她指了指桶裏被忽略的小海螺和幾只小螃蟹,以及那幾只海膽,“算添頭了!”
洪振蘭報出的每一個價格,都像一塊巨石砸在圍觀衆人的心湖裏,激起更大的驚濤駭浪!八十塊一斤的大黃魚!六十五塊的錦繡龍蝦!這價錢...公道得讓他們眼紅心熱!要是自己能有這運氣...
洪福海不知何時也放下了算盤,走到了門口。他拿起一只錦繡龍蝦,掂了掂分量,又仔細看了看鮮活度和品相,布滿皺紋的臉上也難掩驚訝。他朝女兒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這個價格。
洪振蘭得到父親的首肯,更加利索地開始過秤、計算。白皙的手指在秤杆上滑動,撥動算盤珠子的速度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大黃魚三條,總共五斤一兩,408塊!”
“錦繡龍蝦四只,總共十二斤八兩,832塊!”
“東星斑兩條,總共六斤二兩,279塊!”
“鮑魚五個,兩斤整,240塊!”
“海膽算添頭...”
“總共...1759塊!”
當“一千七百五十九塊”這個數字從洪振蘭口中清晰報出時,整個收購站門口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算盤珠子那清脆的回音還在空氣中震顫。
一千七百多塊!在這個普通漁民辛苦一個月也未必能掙到三百塊的年代,這絕對是一筆巨款!足夠一個五口之家舒舒服服過上小半年!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看向趙振蓬的眼神充滿了赤裸裸的羨慕、嫉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
洪振蘭從櫃台抽屜裏拿出厚厚一沓鈔票。最大面額是嶄新的百元大鈔(第四套人民幣的藍色百元鈔),還有不少五十元和十元。她仔細點了一遍,又加了幾張十塊和五塊的零錢湊夠數,雙手捧着,遞向趙振蓬。這個動作,無形中帶上了一種鄭重的意味。
“振蓬哥,您點一下,1759塊。”
趙振蓬神色平靜地接過那厚厚一沓錢。入手沉甸甸的,帶着油墨和鈔票特有的氣味。他沒有像暴發戶一樣當場點數,只是隨意地捏了捏厚度,便塞進了褲兜深處。動作自然,仿佛只是接過幾塊錢的零錢。
“謝了,振蘭。”他點點頭,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絲毫激動。
“應...應該的。”洪振蘭看着他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心裏那股異樣的感覺更加強烈。這絕不是靠運氣能解釋的!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振蓬哥...這些...真是趕海撿的?在‘鬼見愁’那邊?”
趙振蓬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運氣好,退大潮,東西都露出來了。”他避重就輕,沒有否認地點,卻把一切都歸結於“運氣”和“潮水”。
洪振蘭張了張嘴,還想再問什麼,但看着趙振蓬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她敏銳地感覺到,眼前這個人身上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是她能輕易觸碰的。她只能目送着趙振蓬拎起那只已經空了的塑料桶,轉身,在無數道復雜目光的注視下,步伐沉穩地匯入清晨曹家洞村喧鬧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爸...”洪振蘭看向身邊的父親,欲言又止。
洪福海望着趙振蓬消失的方向,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精明的光芒。他緩緩吐出一口煙,慢悠悠地說了一句:“後生可畏啊...這趙家小子,不簡單。以後他的貨,價錢,給足。”
收購站門口,人群依舊沒有散去。議論聲如同炸開了鍋。
“聽見沒?一千七百多!我的老天爺!”
“鬼見愁...真讓他掏着龍王爺的聚寶盆了?”
“這運氣...也太邪門了吧?”
“我看未必全是運氣...你沒看他剛才那眼神,跟以前那個蔫吧小子完全不一樣了!像換了個人!”
“噓...小聲點!王大奎早上好像也在那邊,聽說還摔了個狗吃屎,罵罵咧咧回來的...”
“嘶...難道...?”
各種猜測、驚嘆、敬畏、疑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投向趙振蓬離去的方向。趙家落榜生趙振蓬的名字,連同他大清早從“鬼見愁”撿回價值近兩千塊頂級海珍的傳奇,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傳遍了曹家洞村,並向着上長塘村和其他島嶼村落飛快擴散開去。
而此刻,趙振蓬正走在回上長塘村的路上。他摸了摸褲兜裏那厚厚一沓鈔票,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這只是開始。他的目光平靜地投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那片即將被命運推向風口浪尖的島嶼群。
風,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