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文這個在軋鋼廠裏跺跺腳都能讓地面顫三顫、
素有"聶大炮"之稱的保衛處處長,此刻仿佛被抽走了
所有的精氣神。他對着恩人王源的遺孀李慧蘭,
那深深的一躬,幾乎將上半身折成了直角,
額頭險些就要碰到膝蓋。這個在工人面前總是挺直腰板、
聲若洪鍾的漢子,此刻肩膀卻在劇烈地、不受控制地聳動着,
壓抑不住的哽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斷斷續續地涌出,
像一頭受傷野獸的哀鳴,充滿了絕望的自責和滔天的悔恨。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他才用盡全身力氣,
緩緩地、艱難地直起腰。那雙平時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此刻紅腫不堪,布滿了血絲,淚水混着鼻涕糊了滿臉,
他也顧不上擦,只是用那雙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大手,
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結果反而更顯得狼狽不堪。
他轉向李慧蘭,又看看緊緊依偎着母親、
嚇得像只小鵪鶉一樣的王雪,最後目光落在雖然年輕
卻眼神堅毅的王龍身上,聲音嘶啞得像是破鑼,
每一個字都帶着血絲般的顫抖:"嫂子……雪兒……
還有王龍……我的好大侄子……" 他每叫出一個稱呼,
心髒就像被一把生鏽的鈍刀子反復切割,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你們不知道……你們根本想象不到……王源大哥犧牲的消息
傳回來那天……我這心裏頭……就像被人用燒紅的烙鐵,
活活燙掉了一大塊肉啊!空蕩蕩的,灌着冷風,疼得鑽心!"
他猛地抬起手,用拳頭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太陽穴,
發出"咚咚"的悶響,仿佛這樣能減輕一絲內心的煎熬:
"我找過你們!我發誓我拼了命地找過!我發動了所有
能發動的關系!像條瘋狗一樣,把街道辦的檔案櫃翻得底朝天!
派出所的門檻都快被我踏破了!就連我們廠保衛科那點破檔案,
我也是一遍又一遍地篩!可……可我怎麼就那麼蠢!
我怎麼就偏偏忘了……忘了最關鍵的地方——四九城軍區!
軍區肯定有王源大哥最全、最真的檔案啊!"
他越說越激動,又開始捶打自己的胸口,發出更大的聲響,
痛心疾首地嘶吼:"這兩年……我這不爭氣的身體……
老是出毛病,三天兩頭住醫院,很多具體的工作……唉!
就只好放手交給了下面那幫兔崽子去辦……我真是瞎了眼!
豬油蒙了心啊!我他媽怎麼就能想到……我聶文的救命恩人!
王源大哥的妻兒!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在我聶大炮治下的
軋鋼廠保衛處直接管轄的家屬院裏!受了這天大的委屈!
遭了這扒皮抽筋的罪!我……我他媽還是個人嗎?!
我聶文對不起王源哥!對不起嫂子你!更對不起這兩個孩子啊!
我不是個東西!我他媽就是個忘恩負義的混蛋王八蛋!"
他這番泣血的哭訴,不再是簡單的道歉,而是一場靈魂的自我審判。
那椎心刺骨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幾乎要從他每一個毛孔裏噴射出來。
李慧蘭靜靜地聽着,那雙因爲長期哭泣和病痛而深陷的眼睛,
茫然地看着眼前這個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的陌生大官。
她枯瘦如柴的身體依靠在冰涼的門框上,才能勉強站穩。
多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隱忍,習慣了在絕望中掙扎,
習慣了將所有的苦水獨自咽下。她以爲丈夫犧牲後,
她們娘仨就真的成了無根的浮萍,只能在這吃人的四合院裏,
靠着一點微薄的尊嚴和拼命護住兒女的意念苟延殘喘。
她哪裏敢想,那個沉默寡言、連犧牲都顯得悄無聲息的丈夫,
身後竟然還站着這樣……這樣看起來很有權勢的"兄弟"?
如果……如果早知道……哪怕只是知道一點點線索,
爲了龍兒的前程,爲了雪兒能平安長大,她何至於要在這狼窩裏
步步退讓?何至於要被逼到今天,兒子要跪到軍區門口
才能掙來一絲活路?此刻,聽着聶文這番發自肺腑、
血淚交加的懺悔,李慧蘭那顆被苦難冰封了太久太久的心,
仿佛被一道微弱的暖流撞擊了一下,冰層裂開了一道細縫。
無盡的委屈、積壓了十年的心酸、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敢確認的、
微弱的希望,混雜在一起,沖垮了她最後的堅強防線。
她的眼淚,不再是無聲的滑落,而是如同開了閘的洪水,
洶涌而出。但她依舊死死咬着早已沒有血色的下唇,
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有那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着,
顯示出她內心是何等的波濤洶涌。過了好半晌,
她才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那聲音裏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釋然和悲涼:
"聶……聶處長……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喘了幾口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盡了力氣,
"我家那口子……他的脾氣……秉性……你……你應該是知道的……
他自從跟着隊伍走了以後……從來……從來不在家裏提一句外面的事……
嘴巴嚴得……像上了鎖的鐵盒子……"她的目光變得有些空洞,
仿佛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些擔驚受怕又充滿期盼的歲月:
"直到他沒了……直到後來……解放了……有穿着軍裝的同志……
鄭重其事地送來這些勳章……我才……我才真正曉得……
他是給國家立了大功的人……是……是咱們新中國的功臣……"
說到這裏,她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但她努力保持着語調的平穩,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可他……可他真的……
沒給我留下一個他戰友、同伴的名字……連個紙條都沒留下……
我……我私下裏也猜過……他幹的……怕是那種見不得光的秘密工作……
就算是建國後太平了……那些和他一樣的同志……說不定……
又去執行更緊要、更秘密的任務了吧……所以……所以這麼多年……
也沒見哪個戰友……來尋過我們……"
她緩緩抬起淚眼,目光掃過這熟悉到刻骨、
卻又冰冷到令人心寒的四合院,掃過那些被士兵看管、
面如土色的鄰居,聲音裏終於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和後怕:
"我是……我是實在沒想到啊……我對院裏這些老鄰居、老街坊們……
一次次的忍讓……一次次的退步……換來的……不是將心比心……
是他們一次比一次更狠毒!更猖狂的欺負!要不是今天……
今天龍兒被逼得沒了活路……想起去軍區……拼死搏一把……
我們這孤兒寡母……怕是……怕是真要被他們啃得骨頭都不剩……
要被他們活活吃絕戶了啊!"
李慧蘭這番話,語氣平緩得近乎麻木,沒有聲嘶力竭的控訴,
沒有咬牙切齒的指責,她只是用最樸素、最直接的語言,
陳述着一個血淋淋的事實。然而,正是這種近乎平靜的絕望敘述,
字字句句都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趙副政委、
王參謀長和聶文的心上!比任何激烈的咒罵都更讓人窒息,
更讓人無地自容!王源!那個曾經和他們並肩作戰、
智勇雙全的戰友!那個爲了革命事業、爲了掩護同志,
毅然駕車沖向敵人、壯烈犧牲的英雄!
他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新中國,他最深愛的妻子和兒女,
卻在他犧牲後,就在這紅旗下,在這首都城裏,
在他戰友的鼻子底下,被一群披着人皮的禽獸,如此踐踏!
如此凌辱!幾乎陷入家破人亡的絕境!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對他們這些活着的人最無情的鞭撻!是對烈士英靈最惡毒的背叛!
趙副政委、王參謀長、聶文三人聽着,臉色由鐵青轉爲駭人的醬紫,
胸膛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額頭上青筋暴起,緊握的雙拳指節
因爲過度用力而發出"嘎巴"的脆響!一股混合着巨大羞恥、
滔天憤怒和撕心裂肺之痛的烈焰,在他們胸中熊熊燃燒,
幾乎要將他們的理智徹底焚毀!"夠了!" 趙副政委猛地發出一聲
低沉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雄獅,聲音沙啞卻蘊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不能再讓這位身心俱已千瘡百孔的烈屬,繼續暴露在這殘忍的現實中,
反復撕開血淋淋的傷口。他猛地轉向一直待命在側的衛生員,
厲聲命令,語速快得像開槍:"衛生員!""到!"
年輕的衛生員一個激靈,挺胸應答。"立刻!護送李慧蘭同志
和王雪小朋友回屋休息!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重點檢查有無內外傷、
營養不良和長期精神壓抑導致的器質性問題!需要什麼藥品、器械,
立刻列出清單,用最快速度從軍區醫院調撥!確保她們得到最安靜的環境、
最妥善的休息和最有效的治療!" 他的目光如刀,掃過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