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排練廳昏黃的燈光、舊木地板的吱呀聲和演員們或激昂或壓抑的台詞中悄然滑過。初露謹記着“保持距離”的原則,對慕曜完全公事公辦。然而,她很快發現,在這個排練廳裏,想要完全忽略慕曜這個人,幾乎是不可能的。
與之前戲謔或神秘的設定不同,慕曜在排練廳裏展現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他是整個班級絕對的氣氛擔當和能量核心。排練間隙,他的笑聲總是最爽朗、最具穿透力的那個,能瞬間驅散周樸園帶來的陰鬱氛圍。
他會模仿導演說話逗得大家前仰後合,會主動幫道具組的同學搬重物,會和飾演四鳳的小師妹討論哪家奶茶好喝,甚至會拉着飾演魯貴的“老父親”師哥一起跳當下流行的魔性舞蹈。他身上仿佛自帶一個小太陽,溫暖明亮,毫不吝嗇地將那份蓬勃的朝氣和歡樂感染給身邊的每一個人。排練廳裏因爲他的存在,連沉悶的空氣都似乎變得輕鬆活躍起來。
初露安靜地坐在角落,處理着道具清單或燈光提示表,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被那芒四射的身影吸引,看着他毫不費力地與所有人打成一片,看着他自然流露的真誠笑容和毫無負擔的快樂,初露心底深處泛起一絲微妙的漣漪。那是一種混合着羨慕和向往的情緒。這種與生俱來的開朗、陽光、以及輕鬆融入任何群體的能力,正是她內心深處渴望卻始終無法做到的。
她習慣了獨處,習慣了用“高冷”的面具保護自己,習慣了在人群中保持距離。而慕曜身上這種毫不費力的親和力與光芒,對她而言,像是一種遙不可及的魔法,讓她忍不住被吸引,卻又下意識地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一天,在排練一場情緒爆發激烈的對手戲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沖上了舞台——是林朗!初露在藝考機構認識的朋友,比她高一屆,沒想到他也在慕曜這個實驗班,飾演魯大海。
林朗性格開朗,專業扎實,以前在機構每次小匯報演出,初露只要有空都會去看,結束還會送上一束小小的向日葵。林朗對這個安靜卻總帶着真誠的小師妹印象也很好。
此刻,林朗飾演的魯大海正與“周樸園”(慕曜)激烈對峙,憤怒的情緒極其飽滿。排練廳裏門窗緊閉,悶熱異常。突然,林朗一個趔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身體搖晃着就要栽倒!
“林朗!”初露離得最近,心猛地一揪,幾乎是在他倒下的瞬間就沖了過去,和旁邊一個反應快的同學一起扶住了他。
“低血糖!可能是太熱加上情緒太激動了!”有經驗的同學立刻喊道。
初露二話不說,把林朗交給旁邊的同學照顧,自己像一陣風似的跑出了排練廳。不到五分鍾,她就氣喘籲籲地回來了,手裏拿着剛買的巧克力和一瓶電解質水。
“快,先吃點巧克力!”初露熟練地剝開包裝,小心地喂到林朗嘴邊。林朗還有些迷糊,就着她的手吃了幾口,又喝了幾口水,慘白的臉色才慢慢緩了過來。
“謝謝啊,初露…”林朗虛弱地笑了笑,帶着感激。
“沒事就好,下次記得備點糖。”初露鬆了口氣,也回以一個安撫的微笑。
沒有人窺見慕曜在暗處那一閃而過帶着一點妒忌的眼神,又默默隱忍下去
這個小插曲之後,初露多留了個心眼。她怕再有演員因爲高強度排練和悶熱環境出狀況,索性每天都備着一盒黑巧克力和幾瓶電解質水放在自己的“監督小桌”旁。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關注和議論(尤其是關於她和林朗的),也爲了感謝大家的辛苦,她幹脆每天帶一整箱礦泉水來,排練休息時就主動分發給在場的每一位老師和同學。
“謝謝小初露!”
“小師妹太貼心了!”
“露露真是我們的及時雨!”
初露的細心和周到贏得了大家的一致好感。
導演——是一位學院裏以嚴格著稱的中年女教師,也是江翼的師母,看在眼裏,也忍不住對江翼誇贊:“你們班那個小班長真不錯,眼裏有活,心細,還不張揚,比我們班有些老油條強多了!”
漸漸地,導演有什麼需要協調的雜事,或者需要跑腿的小任務,都很放心地交給初露。
初露也樂在其中,忙碌讓她暫時忘卻了那些紛亂的心事。她每天早出晚歸,幾乎泡在了排練廳,儼然成了他們班不可或缺的“編外人員”。
高強度的工作加上飲食不規律,終於在某天下午爆發了。初露正蹲在地上整理一堆散亂的道具清單,突然感覺胃部一陣熟悉的、尖銳的絞痛襲來,冷汗瞬間浸溼了後背。她臉色發白,捂着胃,疼得幾乎直不起腰,只能勉強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喘息。
“怎麼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初露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是慕曜,他剛結束一段戲份,正下來休息。她強忍着疼痛,想搖頭說“沒事”,但煞白的臉色和緊皺的眉頭騙不了人。
慕曜眉頭微蹙,看着她蜷縮的樣子,沒再多問一句。他直接伸手,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
“跟我來。”
“師哥....我.….”初露想掙脫,但胃部的劇痛讓她使不上力氣。
慕曜沒理會她微弱的抗議,拉着她徑直走向後台的休息區。那裏放着幾份給主要演員準備的盒飯和水果。
“坐下。”他把她按在一張椅子上,轉身打開一份還沒動過的盒飯,又拿了個橘子塞到她手裏。“吃。”命令簡潔明了,眼神卻不像平時那樣帶着笑,而是嚴肅認真。
胃部的疼痛和眼前冒着熱氣的飯菜又讓她無法拒絕。她低着頭,小口小口地扒拉着米飯,不敢看慕曜。
慕曜就站在旁邊,也沒走開,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吃,直到她蒼白的臉上恢復了一點血色,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以後按時吃飯。”他丟下這句話,拿起自己的水瓶喝了一口,便轉身去準備下一場戲了,留下初露一個人對着那份吃了一半的盒飯,心緒復雜難言。他剛才的眼神....是純粹的關心?還是只是不想耽誤排練進度?
然而,從那天起,每到午飯或晚飯的點,慕曜總會“恰好”路過初露忙碌的小桌子,或者“正好”多拿了一份水果/點心,或者“順口”提醒一句:
“喂,舞監大人,該補充能量了。”借口找得生硬又刻意,卻帶着一種笨拙的堅持。初露起初還想推辭,但慕曜總有辦法讓她“無法拒絕”—要麼直接放下食物就走,要麼搬出導演的“不能倒下耽誤進度”論。
漸漸地,初露也習慣了到點接受這份“工作餐”,只是依舊保持着沉默和距離,最多低低地說一句“謝謝師哥”
日子在忙碌和平靜(表面上的)中流過,《雷雨》終於迎來了正式匯報演出的日子。初露看着舞台上燈光亮起,演員們全情投入,台下座無虛席,掌聲雷動,心裏也涌起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仿佛自己也參與創造了這場精彩。
演出結束後是例行的合影留念。初露跟銘月借了專業相機,自告奮勇地擔當起攝影師的角色。她跑前跑後,指揮着大家站位,努力捕捉每個人在舞台高光後的喜悅和放鬆。她拍了很多張:
導演和演員的、演員之間的、全班的…鏡頭掃過一張張笑臉。
最後,不可避免地,總會更多地停留在舞台中央那個穿着長衫、卸下了周樸園的沉重卻依舊帶着角色餘韻的身影上——
慕曜。
他或是在大笑,或是微微頷首,或是眼神放空看向遠方,每一個瞬間都帶着獨特的吸引力。
直到回到宿舍,初露整理照片時,才驚覺這個事實。相機屏幕裏滑過的照片,竟然有超過三分之一,主角都是慕曜。他穿着長衫的樣子、他謝幕時鞠躬的樣子、他在後台擦汗的樣子...鏡頭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自覺地追隨着他。初露看着這些照片,心跳莫名地有些快,臉頰微微發燙。她像做賊一樣,快速地把這些“失誤”的照片單獨拖進一個加密文件夾,然後才鬆了一口氣。
而她和慕曜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出現在同一張照片裏,竟然是那張集體大合照。照片裏,初露作爲“功臣”之一,被熱情的演員們推到了前排邊上。而慕曜,作爲絕對的主角,站在導演旁邊的中心位置。兩人隔了好幾個人,慕曜正側頭聽導演說着什麼,嘴角帶着淺淡的笑意。初露則有些拘謹地看着鏡頭,臉上帶着完成任務的輕鬆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陽光透過禮堂高高的窗戶灑在他們身上,在照片裏留下溫暖的光斑。
慶功宴上,氣氛熱烈。江翼師姐特意過來,拍着初露的肩膀說:“辛苦了,小初露!這次多虧有你,功不可沒!必須留下來一起吃!”初露被大家簇擁着,推到了熱鬧的中心。桌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雷雨》匯報演出大獲成功!慶功宴就在一家熱鬧的京菜館,一個大大的長條方桌坐滿了興奮的演職人員和老師。
初露作爲“功臣”被安排坐下,她的左邊坐着的是實驗班的一位“明星”師哥——顧辰。
顧辰外形俊朗,氣質溫和,最近剛好有一部主演的網劇正在熱播,人氣頗高。排練期間,顧辰曾有一次在初露核對道具時,突然笑着問她:
“哎,小監督,你有英文名嗎?”初露當時被問得一愣,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顧辰也只是笑了笑,沒再追問。初露對這位明星師哥印象不錯,覺得他很隨和。
有一次她看到班裏有同學拿着手機熱搜上關於顧辰新劇的調侃段子給他看,顧辰也只是哈哈一笑,完全不介意,這份豁達也讓初露覺得難得。
此刻,席間氣氛熱烈,大家聊着演出的趣事,也聊着顧辰的新劇。初露安靜地聽着,不太插話。服務員端上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餃子。顧辰拿起公筷,很自然地先夾了幾個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裏,然後,出乎初露意料地,他又夾了一份,輕輕放到了初露的空碟子裏“吃點餃子,辛苦啦。”顧辰側過頭,對她溫和地笑了笑。
初露着實驚訝了一下。這麼多人,這麼喧鬧,他竟然注意到了自己還沒動筷子?這份不動聲色的體貼讓她心頭一暖。“謝謝師哥,”她連忙道謝,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解釋,“我…..我其實不太能吃葷腥的肉餡餃子。”
“哦?這樣啊,”顧辰恍然,笑容依舊溫和,他並沒有過多追問或表示歉意,只是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信息。過了一會兒,顧辰因爲還有後續的通告行程,便提前向大家告辭離開了。臨走前,還對初露笑着點了點頭。
顧辰離開後,初露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長長的餐桌。她的正對面,隔着杯盤狼藉和喧鬧的人群,坐着慕曜。
距離很遠,但他似乎總能感應到她的視線。每當初露抬頭,總能撞進他那雙含着笑意的明亮眼睛裏。他正和旁邊的導演說着什麼,笑得開懷,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笑容燦爛得幾乎晃眼。但每次視線交匯的瞬間,他都會短暫地停頓一下,對她眨眨眼,或者微微揚一下下巴,像是在無聲地打招呼:“嘿,看到你了。”
席間的熱鬧一波接一波。趁着大家舉杯敬導演的空檔,慕曜忽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隔着長長的桌子,遙遙地對準了初露的方向。他沒有說話,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狡黠又坦蕩的笑容,眼神明亮地鎖住她,然後,手腕輕輕一抬,做了個敬酒的姿勢。
那動作瀟灑自然,帶着他特有的陽光氣息,仿佛在說:“敬你,辛苦的小舞監。”初露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下意識地也端起了自己的果汁杯,隔着人海,有些笨拙地回敬了一下。兩人相視一笑,又迅速融入各自身邊的談話中,仿佛剛才那短暫而默契的隔空致意只是一個無人察覺的小秘密。
酒過三巡,宴席接近尾聲,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起身走動、告別。初露也準備起身去拿外套。就在這時,身邊的座位一沉,帶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酒氣和陽光曬過般清爽氣息的味道。
慕曜端着酒杯,坐到了她旁邊的空位上。
“初露同學,”他的聲音帶着一點微醺的沙啞,但笑容依舊明亮耀眼,像個小太陽湊近了,“這段時間,真的辛苦你了!”他認真地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了平時的戲謔,只有純粹的感謝和欣賞,“從道具燈光到給大家送水送巧克力,再到盯着我們按時吃飯….哦對了,還兼職攝影師!簡直是我們組的全能小超人!來,我代表我們班,敬你一杯!”他語氣輕鬆,帶着點誇張的贊美,但話語裏的真誠卻毋庸置疑。
被他這樣近距離地、直白地誇獎,初露的臉頰微微發熱,但這次不再是慌亂,反而有種被認可的溫暖。也許是氣氛使然,也許是慕曜身上那種毫無負擔的輕鬆感感染了她,初露也放鬆下來,拿起果汁杯和他碰了一下:
“師哥過獎了,都是應該做的。能參與進來,我也很開心。”
“開心就好!”慕曜仰頭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忽然想到什麼,促狹地眨眨眼,“不過,下次再當舞監,記得給自己也備點巧克力,別光顧着我們,自己又餓暈了。”他舊事重提,語氣卻充滿了善意的調侃。
初露被他逗笑了。這是慕曜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放鬆、毫無負擔的笑容。嘴角高高揚起,露出潔白整齊的貝齒,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臉頰上竟然浮現出兩個深深的、甜美的酒窩!那笑容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縷陽光,幹淨、明媚,帶着一種孩子氣的純真,瞬間點亮了她平時清冷的面容。
慕曜明顯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深深的酒窩上,眼神裏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豔和…新奇?像是發現了什麼寶藏。“哇哦,”他由衷地贊嘆,笑容更深了,“原來我們的小師妹笑起來,還有這麼可愛的大酒窩啊!”
初露被他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抿了抿嘴,想把那過於“燦爛”的笑容收起來,但眼底的笑意卻怎麼也藏不住。
就在這一刻,初露心裏那堵關於“保持距離”的心牆,似乎無聲地軟化、坍塌了一角。
看着眼前這個笑容明亮、真誠坦率、像個小太陽一樣散發着溫暖和快樂的慕曜,她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純粹的輕鬆和愉悅。
這份輕鬆,讓她願意放下那些復雜的標籤和顧慮。她不再把他僅僅定位爲“有女友的普通師哥”,也不再是那個舞台上光芒萬丈卻遙不可及的演員。此刻坐在她身邊,會調侃她、會真誠感謝她、還會爲她的酒窩而驚訝的慕曜,更像是一個⋯...值得信賴的、相處起來非常舒服的朋友。
“好朋友”—這對初露來說,是一個極其珍貴且稀有的位置。她習慣了獨行,習慣了與人保持安全的距離,能真正走進她心裏、被她認可爲“好朋友”的人,屈指可數。而慕曜,憑借着他毫無陰霾的陽光、真誠的關懷和此刻這份輕鬆的相處氛圍,以一種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躋身其中。
月光如水,灑在回宿舍的路上。初露的腳步輕快了許多。腦海裏回響的不再是《雷雨》的悲鳴,而是慕曜爽朗的笑聲和他那句帶着驚豔的“哇哦”’。一種全新的、帶着暖意的情愫,如同春夜裏悄然綻放的花朵,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無聲無息地扎下了根。暴風雨似乎還未到來,但陽光,已經先一步穿透了雲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