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外初秋的涼風,帶着某種清醒劑般的效果,吹散了初露臉頰上殘留的熱度,卻吹不散心頭那團亂麻。她盯着手機屏幕上那個剪影頭像和“Mu.Y”的名字,指尖懸在“通過驗證”的按鈕上方,猶豫了足有半分鍾。
江翼師姐的命令言猶在耳,容不得她任性拒絕。初露深吸一口氣,帶着一種奔赴刑場般的悲壯感,按下了“接受”。
幾乎是瞬間,屏幕上跳出慕曜的信息框,沒有任何新消息,一片空白。初露鬆了口氣,
又隱隱覺得得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立刻把這荒謬的感覺甩開。點開慕曜的頭像,他的朋友圈沒有設置可見時間限制。
鬼使神差地,初露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動。
慕曜的朋友圈更新頻率不算高,內容很雜:
有深夜排練室空蕩鏡子的倒影,配文“又熬走一個黎明”;有舞台謝幕時絢爛燈光下的集體鞠躬;有角落裏一只打盹的流浪貓;甚至還有幾張構圖考究、光影迷人的風景照。
看起來就是個熱愛舞台、有點文藝、還有點生活小情調的...普通師哥?演員?
然而,當她的視線停留在一張發布於大約三個月前的照片上時,呼吸猛地一室。
照片是在一個看起來很溫馨的咖啡館拍的。
一個女生穿着簡單的白色T恤,笑容是那種毫無防備的、發自內心的燦爛,女生側着頭看着鏡頭,雖然一只手擋住了小半邊臉和柔順的長發,但能看出皮膚白皙,氣質溫婉。背景是虛化的暖黃燈光和綠植。
照片的配文只有簡單的一個心形符號
心髒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隨即又猛地沉入谷底。剛才在禮堂出口那點被撩撥起的、連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慌亂和悸動,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只剩下刺骨的清醒和一絲難堪。
原來如此。
原來他有女朋友了。
原來那些似笑非笑的眼神、刻意拉近的距離、那句暖昧的“下次見”....不過是這位“師哥”慣常的、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她差點就當了真,像個傻瓜一樣心緒不寧。
初露迅速退出了慕曜的朋友圈,仿佛那是什麼燙手山芋。她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子裏只剩下平靜的、近乎刻意的疏離。很好。她對自己說。那點微不足道、甚至算不上“心動”的瞬間漣漪,就此打住。從現在起,慕曜在她這裏,就只是一個需要保持距離的、普通的、有女朋友的師哥,僅此而已。未來四年的交集,僅限於江翼師姐交代的“協助實踐課程”公事公辦,絕不多想。
她收起手機,拉着還在喋喋不休追問慕曜細節的銘月,語氣恢復了往日的清冷:“沒什麼情況,就是普通師哥認識一下。走了,師姐找我。”
銘月狐疑地看着初露瞬間冷卻下來的態度,還想說什麼,但被初露不容置疑地拉走了。
江翼交代的事情很簡單:臨時接到通知,另一個表演實驗班(表演三班)下午有個重要的期中匯報演出彩排,原本負責舞台監督的同學突然生病了,需要人手頂上。江翼自己下午有課走不開,想到初露有高中學生會組織活動的經驗,又是班長,便讓她去“鍛煉一下”,其實就是去做現場協調的“牛馬”
“主要是盯一下道具上下場、燈光音響cue點的提醒、演員候場提醒這些雜事,現場有他們的導演和老師,你主要聽導演指揮,協調好後勤就行。地址我發你微信了,下午兩點半準時到。”江翼語速很快,末了拍拍初露的肩膀,“辛苦你了初露,就當提前熟悉舞台流程了。”
初露還能說什麼?只能點頭應下。內心默默吐槽:班長果然是個“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下午兩點二十五分,初露準時找到了排練廳的位置。推開門,一股混合着舊木料、灰塵和淡淡油彩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排練廳很大,此刻燈光只亮了一半,顯得有些昏暗。
舞台上,幾個穿着民國時期服飾的學生正在走動,似乎在調整站位。台下散亂地放着一些桌椅、燈具和雜物。
初露的目光快速掃過,尋找着負責人。這時,舞台中央傳來一個清朗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帶着一種壓抑的、近乎絕望的情緒在念白:
“…萍,過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這一生裏,唯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我的救贖!..”
那聲音...初露的心猛地一跳,循聲望去。
只見舞台中央,一個穿着深灰色長衫的年輕男子背對着台下。長衫的料子看起來有些舊,卻熨帖地襯出他挺拔清瘦的身形。他微微向僂着背,肩膀似乎承載着無形的重負,一只手緊緊攥着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將那顆痛苦掙扎的心掏出來。
是周樸園!《雷雨》!
那男子猛地轉過身,燈光恰好打在他的臉上。
初露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慕曜!
他臉上沒有了舞台巨星的耀眼光環,此刻的他,面容清俊卻帶着一種被歲月和沉重家規磨礪出的刻板與疲憊,眼神深邃如古井,裏面翻涌着痛苦、掙扎、專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那身舊式長衫穿在他身上,竟出奇地契合,將他身上那種初露在開學報道那天感受到的一瞬書卷氣和沉鬱氣質,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
他完全沉浸在角色裏,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次氣息的停頓,都精準地傳遞着周樸園這個封建大家長內心的風暴。他不再是慕曜,他就是那個被困在華麗牢籠裏的暴君,那個渴望救贖卻親手扼殺一切希望的可憐人。
初露站在門口昏暗的光線裏,完全看呆了。
她忘記了此行的任務,忘記了加好友的別扭,忘記了朋友圈那張刺眼的照片。她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只能被動地接受着舞台上那個靈魂散發出的巨大悲愴和藝術沖擊力。
這一刻,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慕曜在舞台上的魅力,絕不僅僅來自於那張臉或技巧。
那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投入和燃燒。他穿着長衫的樣子,比她想象中....不,比她任何一次匆匆瞥見他時,都更接近某種本質。
“卡!”一個略顯沙啞的女聲響起,打斷了排練,“慕曜,這裏的情緒遞進再給多一點!
從看到‘侍萍'照片的震驚,到認出她後的恐懼和強作鎮定,再到被繁漪質問時的惱羞成怒,層次要拉開!休息十分鍾!”
台上的慕曜瞬間從角色中抽離,那股沉重的悲愴感如潮水般褪去。他抬手鬆了鬆長衫領口的盤扣,動作帶着點角色殘留的僵硬,但眼神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清明,只是透着排練後的疲憊。他拿起舞台邊一瓶水,仰頭灌了幾口,喉結滾動。
放下水瓶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門口,正好與還呆立在陰影裏的初露撞了個正着。
慕曜顯然也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她。他挑了挑眉,嘴角習慣性地想勾起那抹玩味的笑,但或許是因爲剛出戲,那笑容顯得有些疲憊和.....真實?不再是刻意之的調笑。
他朝她揚了揚下巴,沒說話,眼神裏帶着詢問:你怎麼在這兒?
初露被他的目光看得瞬間回神,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和任務。心髒不爭氣地又漏跳了一拍,但這次不是因爲悸動,但這次不是因爲悸動,而是被現場抓包的尷尬和一種⋯
在真正藝術面前自慚形穢的渺小感。
她深吸一口氣,將剛才看到照片後築起的心牆又加固了幾分,努力擺出公事公辦的平靜表情,朝舞台導演的方向走了過去。